| 第二部:敵人——肺結核 (十至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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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敵人——肺結核
十
1929年1月一個寒冷的晴天,諾爾曼·白求恩大夫沿著蒙特利爾的公園大道向北走著,在松樹大道往西拐了彎,然后走進了皇家維多利亞醫院,那是皇山南坡上的一幢灰色大樓,看上去不大象個現代的醫院,倒象座古老的蘇格蘭城堡。
在那幢大樓里,愛德華·阿奇博爾德大夫在等著他。同時等著他的還有他作為胸外科醫生的新生活。兩年來,白求恩一直使他的生命向那個目標發展,于是就回到了本國。他曾從薩蘭納克湖匆匆回底特律一行,清理私事,受到了以前的同事們熱誠的歡迎。他們告訴他,他的名聲,仍然是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建立起來的,卻已經站住了。他盡可以恢復他那個斷了的賺錢的業務。但是他對底特律、私人開業、賺錢,都沒有興趣了。他對朋友們說,他不干普通外科了。他現在唯一的興趣是肺結核?!皦嚎s,早期壓縮,更早期的壓縮”,成了他和每個醫生見面對的口頭禪。
在他從前工作過的醫院里,他動了一些手術,掙了夠花的錢,還剩下一點現款。然后他到設在雷溪的紐約州立結核病醫院,在那兒工作了將近兩年。
在雷溪,他應用了在待魯多療養院學來的知識。他又和另外兩個醫生合作進行了一系列的小白鼠肺壓縮的細菌學實驗。當他相信自己已準備好了去深造的時候,就寫信給阿奇博爾德,接著這位當時加拿大胸外科的權威同意請他做第一助手。他懷著信心到達蒙特利爾,這信心的基礎不是從前那種神秘的宿命觀念,而是本身的成就。他已經努力工作了兩年,準備來接受阿奇博爾德的指導,他知道他已經準備好了。
皇家維多利亞醫院在醫務上是出麥吉爾大學著名的醫學院領導的。白求恩到那兒幾個月以后就被派到大學里去任教。他喜歡教書,他教書的方法很不平常。他的講授給學生的印象很深,一半由于他那出色的手術示教,一半也由于他不留情地批評陳腐的思想、書呆子式地接受認為是已知事物的態度。他喜歡從躺在手術臺上的人的觀點來生動地說明外科問題。他盡力使學生看到手術刀怎樣用法,或是血管該怎樣扎法,同時也使學生看到人。他的課堂講授和手術室示教在大學里都非常受歡迎。
在皇家維多利亞醫院阿奇博爾德大夫主持的胸外科部工作和在麥方爾大學教書的時候,他抽出時間偶爾去特普多療養院講學并示教胸外科手術。
他雖然埋頭工作和教書,但是閑下來的時候,他在小公寓房子里呆著,或是在這個世界上用法語的第二人城市的生疏的街道上徘徊,他感覺到寂寞不安。他深知其中的原因:弗朗西絲。
自從到蒙特利爾以后,他時常給她寫信。起初他雖不能斷定她的反應,但是他盡情傾吐了他已經無法抑制的懷念。他這樣想,破壞了他們婚姻的是他的舊我,但是他的舊我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兩年來他所做的一切好象都使他不得不重新回到她的身邊。他的一生仿佛順著兩條路線前進:一條是她,一條是他的工作。
他在信里傾訴他的寂寞,他什么都寫,甚至日常生活中最瑣碎的細長仿佛他所做所見所想的一切,除非和她共同享受,就不能完全體會似的。從前他的信里滿紙是非難、自責、痛苦、賠罪、哀求,而現在他寫的信冷靜得多,溫柔得多。在描寫蒙特利爾或是敘述他的工作的時候他會突然發出強烈的渴望的呼聲。在一封典型的信里,他寫道:
九點起床,喝咖啡,吃烤面包和果醬。步行到醫院(沿謝布魯克街走二十五分鐘),做臨床工作(手術等等)至一點。在醫院吃午飯。兩點至三點研究工作。隨后回家睡到六點。起來做晚飯。然后看一晚書,到十一、二點又—上床。偶爾看一次電影或曲棍球比賽……
我的健康良好。今天拍了一張愛克斯光照片,沒有任何病癥或空洞;除了愈合的疤以外沒有別的。
我常想,希望有一天早晨在街角上等你,在你走過來乘電車的時候嚇你一跳。我只說:“嗨,咱倆去散散步吧?!?/DIV>
弗朗西絲在回信思婉轉地表示,她懷疑他們是不是真變了很多,足以克服過去的困難。他在一封溫順的信里為他本人回答:“我越來越安靜了!你現在一定不會認識我了,我敢說?!?/DIV>
弗朗西絲對于和他負新結合表示還有顧慮,這使他的寂寞變得難以忍受了。他有一次寫道;
上星期日,重傷風躺在床上,我覺得公寓膩味得很,于是帶著滑雪鞋坐了八點三十五分的火車上山去(城北四十英里)?;肆⒗铩T跇淞掷锍晕顼?,接著回車站,九點到家,然后上床。
今天覺得好多了?;┦刮业目人酝V?!洛倫蒂安山美極了——象瑞士?;疖嚲拖缶S也納的一樣。你還記得你和我往常一道去鄉下嗎?——同樣可愛的年青人從紙口袋里取夾肉面包吃,回來的時候互相枕著肩膀睡覺。我滑雪滑得一塌糊涂,到處摔跤……
我還能說多少回?我愛你。我等你。
你的白 ◆◆◆◆◆ 她的信漸漸親熱起來,但是她仍然盡力和他講道理。他們以前失敗得一塌糊涂,他們怎么能知道現在就會成功?她也愛他;她也寂寞;但是她非常害怕。
可是他不能再等了?!拔覀兗热幌鄲郏敲礊槭裁匆珠_呢?我和你在一起能夠快樂……而你和我在一起就不嗎?我近來在想,如果你來的話,我們可以開始先做朋友,不住在一起。也許我們只能那樣來往。”
她的回信,只有短短幾行。讓疑懼、等待的痛苦見鬼去吧!她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去蒙特利爾。
她在夏天到達,他已經把一切安排好了。雖然在最后幾封信里他們討論過不住在一起,慢慢看兩個人相處的情況怎樣再說,現在他卻趕忙把她領到一個牧師那兒。他們又結婚了。
弗朗西絲回來以后,他覺得一切都更新了。他現在是一個完全的人了?;橐?、愛情、他的工作——不久以后的孩子,孩子會使他們兩人的生活都完滿。
那時他心里想,過去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他的瘋狂的探索、幻滅、失敗、再生都有目的。這一切都形成了和引導了他。他已經過了四十歲生日。未來的歲月可以補救虛度了的年華。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但是他現在知道了在底特律垂危時所不知道的東西。有一天他要死的,但是在他死后也許永遠沒有人會死于肺結核病了。
十一
手術室的靜寂突然被一句大聲的咒罵打破了。護士和助理員都抬起頭來,看到白求恩直挺挺地站在手術臺旁邊,一只手仍然抓著一把從病人背后伸出來的血管鉗子,另一只手舉起一個肋骨剝離器。他瞪著剝離器,兩眼怒氣沖沖地露在口罩上面,他的臉因為戴著口罩顯出一副惡魔的神氣。
“該死的愚蠢”他憤怒地把剝離器扔到房間的那一頭。
手術完了以后,他平靜地拾起了那件器械?;氐睫k公室里,他把它放在桌上,研究了很久,然后畫了一系列的草圖。他相信已經得到了所需要的圖樣以后,就把醫院的機工找來了。
“你瞧,”他說,同時扔給他那件器械,“這兒有幾張草圖我想交給你。我想改進一下那笨東西。”他的手指順著一張圖中的輪廓畫著。
一里期以后,機工帶著更新設計的剝離器回來。阿奇博爾德本人在下一次施行胸廓成形術時試用了,認為它肯定比舊的好,于是從那時候起便成了醫院胸外科的標準器械了。
對于那些和他一起工作的人來說,設計一個改進的肋骨剝離器只是一個征象,表明這個學生已經很快地變成發明家、革新家了。在阿奇博爾德大夫手下工作使白求恩相信,他確實是大陸上最偉大的胸外科醫生之一。但是對于這位立志要徹底戰勝肺結核的無名醫生,學習一切可學的知識固然必要,不以任何知識為滿足也是同樣地必要?,F有的知識只是過去的倉庫,必須徹底探究——并且經常擴充。
在他剛開始從阿奇博爾德大夫那兒接過復雜的病例的時候,他就已經沿著新的道路發展了。他腦子里充滿了新技術.新方法、新器械的設計,在這些新器械中,肋骨剝離器差不多是附帶的。他一掌握某種外科方法就對它不滿意,而又去探尋可能的改進。這位助手堅決要求把現代科學技術應用到手術臺上,往往使阿奇博爾德大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醫院第一次獨立動手術以前,他已創制了一種新的人工氣胸器械。他對這個也不滿意,又添上了一個腳踏四筒和一個從胸膜腔抽出液體的機械裝置,這樣就便這器械有兩種用途。這器械由醫院的機工制造,而且不久就相當普遍地在其他醫院個應用起來了,其中包括白求恩在1926年曾住過一個月的格雷文赫斯特療養院。
有一天,在施行胸廓成形術的時候,阿奇博爾德動手術,白求思拿著牽開器(把刀口拉開的器械),祟得精接力竭。他覺得當時的技術實在太原始了。以后幾個星期中,他設計了兩個機械胳臂,可以在幾秒鐘之內裝到任何手術臺上去,比任何人力都有效,并且省下一個助手去做別的工作。他管這新器械叫做“鐵的實習醫生”。◆◆◆◆◆
對于外科大師傳留下來的各種外科器械,他從心底感到敬佩,而同樣地對于那些思想保守,抗拒變革和新技術的醫生,他從心底感到輕蔑?!八麄兟爻恋礁∩袄锶?,而自己還不知道,”他常常說。例如,沙爾布魯克、利連撒爾和斯蒂爾等人,先后改進了切第一根肋骨的剪子,這些剪子他認為是藝術品。但是萬能肋骨剪使他生氣。他每次用它的時候總要小聲咒罵,然后就回辦公室去畫許多草圖來設計一種新器械。還在雷溪療養院的時候,這問題就引起了他的興趣。但是每一種他自己設計的新型式都和它所要代替的那一種一樣地笨拙,一樣地沉重,或是一樣地太鋒利。
他以那種慣常使別的醫生感到不安的非正統精神找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
有一天他去取一雙換了底的皮鞋,注意到皮鞋匠用一件很有趣的工具把訂從鞋子里剪掉。他想,只要切肋骨也象補皮鞋一樣簡單就好了!他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有了個主意。他要求看看剪子。皮鞋匠覺得詫異,從柜臺上把剪子遞了過來。
幾分鐘以后,白求恩沖進了自己的公寓嚷著:“我可找到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從皮鞋匠那兒買來的剪子,洋洋得意地放在桌上?!澳闱?,那就是答案。明明白白放在整個醫學界的眼前,然而從來就沒有人想到過。聯合皮鞋機件公司送給手術室的一件禮物?!?/DIV>
弗朗兩絲看他帶著新的畫、帽子、書或是形形色色的藝木品回家來已經和從前一樣地習慣了。但是這個并不是什么藝術品?!拔蚁M阕约褐滥憔烤故菫榱耸裁催@樣高興,可是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件難看的工具。”
“對極了,”白求恩快樂地說。“一件難看的工具。兩星期之內它可就要變成一把可愛的、亮晶晶的肋骨剪,剪起肋骨來可精彩哩……”
以后幾天內,他把空閑的時間用來研究皮鞋匠的剪子和畫草圖。結果,以白求恩命名的肋骨剪在醫院里第一次試用。白求恩肋骨剪基本上還是皮鞍匠的工具,只是經過改造以適應新的用途。柄子做得比剪頭長九倍,這樣可以在剪的時候起強有力的杠桿作用,尖子略為鈍一點,用的鋼比較堅硬,同時在柄子上按了橡皮抓手。這器械立刻獲得了成功。
“一個外科醫生,”白求恩常說,“如果看不見大自然和世界送到他面前來的啟示和答案,就應該去挖溝,而不該屠殺人的身體。”
在一點真理或意料外的知識面前,他是虛心的;而為了實現從他那敏捷的腦子里源源而來的主意和技術革新,他卻富有斗爭性;有時候,在他周圍的人看來,他甚至于激烈得讓人受不了。有一次,一個病人的肺和胸壁之間發生了粘連,使得肺在需要壓縮的時候壓縮不下去,大家正在討論如何施行手術,他提出了一個他鉆研出來的割斷粘連物的方法。那方法非常復雜,需要在胸膜腔里插進兩根細管子。動手術的人可以通過一根管子照亮胸膜腔,同時向里面看,另外一根是一種機械裝置,在精細的操作之下,把銀制小夾子夾在粘連物的兩端。粘連物在夾子中間被割斷,然后小夾子就起“止血器”的作用,阻止被割斷的部分出血。粘連割斷以后,肺就可以用人工氣胸來壓縮了。
這是一種新奇而且復雜的技術。阿奇博爾德大夫對它表示懷疑,但是白求恩以他那有名的熱情竭力主張采用。結果阿奇博爾德大夫讓了步,說白求恩象騾子一樣地固執,但是如果他的方法不成功的話,他一定會首先承認的。
他的方法成功了,不久白求恩就為醫學刊物敘述并用圖解說明了這方法。但是在做了很多試驗以后,他終于承認這方法不及電凝固法(用一種以電燒熱的金屬器械來割斷粘連物),并且很坦白地把他的新見解發表在《加拿大醫學會學報》上。
粘連物的另一方面問題使他進行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試驗。他們在醫院發現,正如其他的人也曾發現一樣,施行某些外科手術,有時候需要在肺與胸壁之間誘起粘連,以阻止肺的某些部分發生壓縮。許多研究的人曾盡力設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往往沒有好結果。白求恩創造了許多確實可以產生粘連的方法,但是大多數也帶來并發癥,因此不能應用。最后他用六只狗和六只貓來繼續進行試驗。這些試驗證實:在需要的肺面上敷以普通的含碘的滑石粉(由一根空心的針吹入),使這些肺面由于迅速長成的結締粘連而很快粘結到胸壁上去。這些粘連于是阻止有關的肺面發生壓縮。白求恩的方法能夠產生粘連而不會在胸膜引起感染或其他并發癥。阿奇博爾德大夫認為白求恩胸膜涂粉法是一種“很顯著的進步”。他還毫不躊躇地說,涂粉法和其他革新“使白求恩在器械發明方面的天才成為確定的事實?!?FONT face=Verdana>◆◆◆◆◆ 他的好鉆研的腦子使他追根究底地探究了一個又一個問題,當時同行中有少數人卻說他太貪圖“驚人的”結報和器械革新——而太不關心對于病人的后果。他表面上對于這些竊竊私議完全無功于衷;而在他一向的鎮靜下面,他卻因為這些中傷的話感到痛苦。接近他的人都知道,沒有任何在病人身上做的試驗,不是他愿意首先用在自己身上的。
在他的左肺繼續被壓縮期間,他不斷地用他的氣胸器械在自己身上做試驗,以嘗試一切可能的使人工氣胸更有效的力法,以及病人的一切可能的反應。他又扎起自己的膈神經,使自己重新體會病人的感覺,同時檢驗膈神經切斷術的效力。肺里有血在愛克斯光照片上是不是看得出的問題提出了以后,他決定親自來解答。他從胳臂里抽出血來,注射進氣管支氣管叢,然后拍了愛克斯光。血液沒有在照片上投下陰影。這個試驗并不一定有決定性,但是表現出他進行試驗的精神,也說明了他對于繼續當試驗品和當研究者都同樣地愿意。
有一次,醫院里有個病人死于無名病癥,白求恩在驗尸時發現他肺里有一種奇怪的異物,這使他困惑不解。于是他培養出一種霉液拿到化驗室去化驗,但是沒有得到什么結果。為了要知道那異物是不是結核性的,他又把霉液在一個兔子身上注射了一些。因為兔子也沒有反應,他就把霉液在自己耳朵上抹了一點。這使得化驗員們大吃一驚,他們想到可能發生的后果都嚇呆了。幾個星期以后,他又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和藹地問道:“你們猜猜那是什么東西?“他們很然急地看著他,都說不知道。難道他已經發現什么東西了嗎?“沒有,”他回答,“什么事兒也沒有。反正不是結核,不然我就不會這么高興了。因此我們可以下這樣一個結論:在消極的意義上,試驗是成功的?!?/DIV>
在白求恩突飛猛進的醫療生涯中,不管這些試驗的插曲對他的同事表明什么,它們證實了人們對他作為一個革新家的重要性所結予的正式承認。
1931年夏天,跟阿奇博爾德大夫走上新的道路一年以后,他在蒙特利爾參加一個醫學會議。有一天,一個舉止莊重的中年美國人攔住他談話。那英國人介紹自己是喬治·皮林。他說他早就想會見白求恩了,這次到蒙特利爾來有兩個目的:第一,參加當時的醫學會議,第二,會見白求恩。
皮林先生是費城皮林父子公司的老板,那是一家國際聞名的外科器械制造公司。“你發明的器械我已經見到幾種,白求恩大夫,”他很贊許地說,“我想提議訂一個合同,讓我們有專利權來制造和經售所有你發明的外科器械?!?/DIV>
第二天,白求恩到皮林住的旅館去,走進他的房間,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了下來,說道:“讓我聽聽你的合同條件”,接著就在一本記事中上畫起圖來。皮林在旁邊看著,被白求恩畫圖的迅速吸引住了。白求恩抬起頭來看看,“別管我,”他說。“我可以一面工作一面聽你講活。”
皮林扼要地說明他的公司所提出的特許權使用費辦法時,白求恩繼續畫著圖。那美國人講完以后,不能肯定對方是否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白求恩沒有停止畫圖,便說:“成交了”,然后就開始長篇大論地講現代的外科器械有什么毛病。
他的話的要點,是說外科學的一部分處于二十世紀科技發展的前列,一部分還停留在中世紀。外科方面最杰出的人物曾經成功地實行了種種驚人的改良,然而往往因為偏見和惰性受到阻礙。外科醫生們往往蒙著口己的眼睛,看不見工業的發展可能使手術室得到各式各樣的新器械。因此,必須抨擊偏見、缺乏遠見、漠不關心——必須開辟一條嶄新的途徑,以科技方面最先進的變革為根據,甚至向技術提出要求?!耙痪湓?,我們需要在手術室里來一次春季大掃除,”他作結論說。
這一講話給皮林先生的印象很深,于是他建議白求恩寫一篇關于現代外科器械的醫學論文。
“那正是我打算要做的,”白求恩說,接著遞給皮林一札紙,里面有他的氣胸器械和六七種其他手術用具的略圖。
皮林先生殷勤地送走了他的客人;不久以后,他的公司就登廣告出售白求恩氣胸器械、白求恩肋骨剪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白求恩器械了。對于白求恩來說,這預示著一種新的卓越的地位。這個學生已經成為一位獨立的大師了。從此以后,在整個太陽上,只要有醫生同肺結核作斗爭的地方,以他命名的器械總是他們必不可少的武器。◆◆◆◆◆
十二
他自己選定的路線一直在向前伸展。仿佛沒有一件事情是這位在特魯多新生的醫生和新生的人所不能完成的。但是,突然間,一切都垮了。第二次結婚一年以后,弗朗西絲提出了離婚的要求。
第二次婚后的最初幾個只里,一切都還進行得相當順利。甚至舊日的沖突重所在日常生活中出現以后,他們中間仍繼續保持著深厚的感情。但是雙方都以畏懼和苦悶的心情發覺到又在重演第一次結婚生活的老一套了。
兩人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弗朗西絲格外覺得她自己愈來愈抑郁不樂。是個是他們兩人根本不適合呢?那么為什么他們又有愛情,并且在兩人和好的時刻表現得又非常強烈呢?模模糊糊地,兩人都看出他們的沖突是由許多因素造成的。
首先是白求恩驚人的獻身事業的熱情。這種洋溢的熱情侵入了他們的婚后生活,使她覺得自己只參與他生活的一小部分,并且有時使她個人的生活受到難堪的壓力。象他母親和埃利諾·德爾一樣,她也深信他是注定了要作一番偉大事業的;可是她模模糊糊地懷著隱憂,時常覺得自己是他的障礙,對他“不相宜”。隨著這些看法產生了另一種看法——他對她也“不相宜”!
一天下午,她回家看見他盤著腿坐在地板上,正在研究一個骷髏的模型。早上她曾問他是否可以幫她捎點菜回來,現在她問道:“你記得買晚飯用的肉了嗎?”
“買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在冰箱里?!?/DIV>
她打開冰箱的門,漢有看到羊排,卻看到一條人的腸子,他從醫院帶回來準備有空時研究的。她嚇得透不過氣來,這件小事到這兒本來也許可以完結的,然而卻沒有完。不知為什么,這事總擱在她心上,使她漸漸認清了許多連她自己也—向不愿正視的事情。他有他的工作;即使在他們關系惡劣的時候,他照樣專心工作。然而她只有他們的共同生活,如果這個落空,她就一無所有了。
即使在那時候,盡管反復出現緊張關系,他們或許還可以維持下去,還可以因為在一起而感到滿足。但是出乎意外地,弗朗西絲想到,如果她和另外一個人結婚的話,或許可以過象她從前所希望的那種正常而平靜的生活。
她很坦白地對白求恩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在那種情況下,她不能再跟他在一起生活下去,因此提出離婚。他的反應是一連串非常富于戲劇性的表示。起先他大發雷霍,把她嚇住。然后他突然表示寬宏大量,又使她人吃一驚。既然她只有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才能幸福,那么她應該馬上離婚。
白求恩現在外表上鎮靜自片,和藹可親,其實心里非常難過??臻e的時間,他不是熱狂地參加社交活動,就是一個人孤獨地想心思。在醫院里,同事們注意到他一天天愈來愈容易動氣。他不斷地向弗朗西絲保證他一定衷心贊成她的新婚姻,但是有一天一個朋友到他房間里去,看到一個角落里有個大洋娃娃,白求恩怨憤地說:“那個?那是‘奇境里的愛麗絲’。我的婚姻的唯一后嗣。關于她,弗朗西絲和我有一個諒解。她要和我在一起過六個月,然后和弗朗西絲過六個月……”
多少年的愛情和戀慕只給他留下了一個洋娃娃。
十三
1933年春天,白求恩得到一個機會去美國最大的醫院之一,底特律的赫爾·基弗醫院臨時負責胸外科。那醫院的胸外科主任,愛德華·奧布賴恩大夫,因為汽車失事受了重傷。請人代理的問題提出以后,他提議請白求恩。
白求恩明知道那位置只能維持到奧布賴恩大夫痊愈為止。但他還是接受了,因為作為一個科的主任他可以有機會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他懷著矛盾的心情告別了阿奇博爾德大夫,“比任何其他醫生教給我更多東西的人”,動身去底特律。
這兒,在大半年當中,他在赫爾曼·基弗醫院、諾斯維爾的梅伯里療養院以及戰溪的美國退伍軍人醫院代理奧布賴恩大夫的職務,做了所有胸外科手術。這次經驗是非常寶貴的。◆◆◆◆◆
奧布賴恩復職以后,白求恩沒有回蒙特利爾,卻到各州去作了一次訪問旅行,一方面表演他的外科技術,一方面和別的外科醫生交流經驗。
1934年春天他回到蒙特利爾,那時他認為自己的外科技術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各醫院卻都沒有空位置。離開特魯多以后的幾年當中,他從沒有為發展私人開業操過心,因為他專心致志于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他已經完成了他的志愿,但是在那過程個,就象他給一個朋友寫信時所說的,他弄得“不名一文”。剛剛給美國醫生們表演了他的先進技術,他的醫學論文被認真地研究著——現在要找工作了。他給各醫院、療養院和朋友們寫了一連串正式的信,說他現在無職待聘。許多醫院來了回信,都表示重視,都說:“閣下資歷優良,如有機會,定予考慮。”
那是一個普遍緊縮的年頭。經濟蕭條正在大陸上蔓延。疾病的發病率在各階層居民中部在急劇增長,而美洲的財源卻正在停滯,各醫院正在裁減人員,因此任何地方似乎部沒有空位置來容納一個已經嶄露頭角的外科氏生。
然后,意想不到地,他接到了圣心醫院答復他的普通求職信的回信,請他擔任新設立的胸外科的主任。
他接受了這個位置,立刻高興起來,寫信告訴B大夫:
我被卡第維爾的圣心醫院聘為胸外科兼支氣管科料醫生;醫院有四百五十張病床,離蒙特利爾二十英里。都是法族加拿大人,信天主教。每年一千二百元,每周工作一天,所以也不太緊張。我的頭銜是胸外科兼支氣管科主任(Chef dans les Servies de Chirurgie Pulmonaire et de Bronchoscopie)!我打算做一頂漂亮的大白帽子,前面寫上“廚師長”(“Chef)。說實話,我很高興。這兒到現在為止,除了當作新奇玩意的切除膈神經以外,還沒施行過任何胸外科手術。昨天我在那兒燒灼了一些粘連物,修女們發出一片“哦”、“啊”的驚訝聲,好象在祭臺上唱經一樣。圣心在卡第維爾公路旁,在一片草地和花園的后面。那醫院從來沒施行過胸部或肺部外科手術,而現在,在白求恩的主持下,這個新成立的科成了全院最重要的部門之一。
在那個天主教醫院里,他在許多方面都是一個使人不安的怪物。他不象那種常見的醫生,他們象他所愛說的那樣,“打扮得象殯儀師和旅館管事的混種”,他在醫院出現的時候,常常穿戴著卷邊圓幅、深色襯衣、絲領帶、做得極講究的英國格子呢上衣和灰法蘭絨褲子。起先,修女們對他很反感;然后她們接受了他;接著她們都熱愛他。不久,他和圣心的關系便成為固定的了。
因為胸外科完全由他主持,他能夠不受阻礙地嘗試他的一切見解和技術。他改進并且發展了他在阿奇博爾德大夫指導下在皇家維多利亞醫院采用的許多新方法。他設計并且采用了許多新的手術器械。
他那個科從一無所有逐漸發展到在一年之內可以醫治一千一百名之多的肺結核病人。在他的領導下,終于每年施行將近三百次大、小胸部手術,包括在一個十二個月的時期里施行多至七十三次的胸廓成形術。
經常的手術工作沒有減低反而加強了他對于做試驗和尋求治療肺結核的新辦法的熱情。他舊日的精力又回來了,恢復了他對工作的愛好。他可以和朋友們在一起大半夜不睡,早上動手術,下午作試驗工作,中間還要去查看病人。如果碰到一個醫學文獻里沒有前例的病例,他就以驚人的大膽來臨機應變。
有—次,他被請到皇家維多利亞醫院去為一個老年男病人會診。兩年前病人因為要從右胸間隙排除大量的膿曾經動過手術?,F在原處又有劇痛,證實感染復發了。其中一個困難是病人的高齡,恐怕經不起長時間的手術。白求恩從胸部吸出了(確確實實是用嘴從一根空針吸出來的)五百立方厘米的膿,表明了感染的程度。化驗表明其中有鏈球菌以及其他桿菌,但是沒有結核苗。白求恩研究了這個病例,考慮到病人的年齡以及結核菌的不存在,決定用一種新奇的治療法。他用刀一直切入到感染的部位,然后讓傷口一連九天敞開著排膿。第十天,他直接放進敞著的傷口滿滿一試管的活蛆,用一塊鐵紗牢牢地蓋著,又在鐵紗附近掛了一盞電燈把蛆趕進傷口的深處。
他這種治療法是根據自從安布羅斯·帕雷(1509一1590)那個時代以來就知道但往往為人忽視的事實:被疏忽而有蛆侵擾的傷口往往并不惡化,反而愈合。對照實驗屢次證實蛆似乎“吃掉”了感染病毒?,F在病人的傷口里除了蛆以外別的什么也沒有,白求恩等待著結果。◆◆◆◆◆
在被鐵紗蓋進去以后的第二天,蛆很活躍。兩天以后,它們不如起初那樣活躍了,同時也長大了點。傷口排出的膿現在顯著地減少并且變稀薄了。下一天,蛆都死了,排出的膿也更少了,在化驗中出現的鏈球菌比以前少得多,同時暴露的肺面也呈現出健康的樣子。死蛆用食鹽水沖洗了出來,兩天以后,重新放過了活蛆。六天以后,這些蛆又被沖洗出來,原來由感染造成的空洞縮小了五倍。又過了六天,病人起床,兩星期以后,空洞完全封口,他就出院了,并且他的麻煩的感染病毒從此沒有復發。蛆這樣被人利用這是第一次。
白求恩在這方面繼續進行實驗。他將他的研究結果發表在《加拿人醫學會學報》1935年3月號和《胸外科學報》上面。
那幾年他在工作中成長,取得了成就和名望。他是他自己的主人。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樹立自己的目標。他的脾氣不和任何上級權威發生沖突。他可以自由地實行他的主張,并且可以在平等的地位上跟任何人辯淪。
他常在醫學刊物上發表文章,有時候越出醫學論文的常規而提出引起爭論的問題。他是美洲大陸胸外科醫生各種集會上的一個著名人物,并且終于被認為是有數的一個胸外科專家。就在他開始跟阿奇博爾德大夫工作的四年以后,他被選為美國胸外科學會理事會的理事。他和約翰·亞歷山大大夫一道擔任理事。正是那位大夫的著作深刻地改變了他的觀點,當時他還在特魯多療養院。隨著聲望的增長,他被聘為設在圣阿加莎·德蒙的療養院以及聯邦政府和若干省政府衛生部的衛生顧問。而當圣心醫院擴大在法族加拿人肺結核外科治療方面所起的作用時,他自己也開始從外科治療的技術問題向肺結核的理論認識方面發展。
就象從前他自己病危時不滿那些對根治療法的顧慮一樣,現在他也對他認為是對肺結核進行局部處理的辦法表示不滿。他在所有的著作里部說必須放棄認為肺結核只是一種肺部疾病的概念。它實際上是一種全身的疾病。桿菌對于肺部的襲擊是環境對于整個人體襲擊的結果?!叭魏吾t治肺結核的辦法,”他常說,“如果不把人看作一個整體,看作環境的種種壓力之下的產物,就非失敗不可。”
1932年年中,他初次發表了《吁請作肺結核早期壓縮》的文章。他重新陳述了將來可能有直接消滅結核桿菌的療法的論點,但認為肺結核在那個時候到來以前就可以撲滅。他繼續主張應該盡早壓縮病肺,使身體可以報脫這種病患。“肺結核,”他說“本身就有一種痊愈的傾向。如果和幾乎沒有痊愈傾向的心臟、腎臟、肝臟的各種慢性疾病相比,這種傾向使肺病在人類所患的長期疾病中成為獨特的一種……作為一個民族,我們是能夠撲滅肺結核的,只要我們認定花足夠的錢來做這件工作是值得的。我們的辦法包括改進醫學教育、公共教育……強迫定期體檢和愛克斯光檢查、早期診斷、早期臥床靜養、早期壓縮、隔離以及保護年青人?!?/DIV>
他對于醫學界中的保守性和惰性所持的態度愈來愈具有批判性了。他說,這種對進步的抗拒正在使得許多人喪失生命,而且終于使國家不得不把錢花在本來可以避免的疾病和住院治療上面。那些反對用“積極療法”來治療早期的洞狀前肺結核和明顯的洞狀肺結核的人們不過是在重復著“本世紀初年反對用手術割治闌尾炎的意見”。預防措施、早期診斷、早期治療以及充分利用外科方法——這些是他經常的呼聲。
在圣心,他的種種方法產生了令人鼓舞的結果。許多病例,在十年甚至五年前可能會認為是沒希望的,現在或是用外科技術治好了,或是取得了很大的進展。但是他在研究入院病人的數字和病愈出院病人的百分數以后,一個起初模糊而后來明確的奇怪的矛盾,使他感到懊惱。“這事不對頭,”他往往說?!拔覀兊耐饪漂煼ㄓM步,我們收的結核病人愈多。正當治療這種病的科學知識發展到最高峰的時候,這個病的發病率也達到了最高峰?!笨笨耸〉姆谓Y核病人百分數比加拿大任何其他省都高。病人的數目超過各醫院和療養院所能容納的人數,生活水平最低的一省肺結核病人比率最高。在全國,在城市貧民區和破產的內地農村,成千上萬的人慢慢地死于肺結核,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得了這種病。
為什么如此?就在他繼續發揮早期肺壓縮理論的時候,這問題位他感到不安。他尋找答案的時候找到了另一種正在全世界蔓延的疾病——一種比結核桿菌更加致人于死的、比中古的霍亂傳染起來更加迅速的疾病。
象任何其他嚴肅的醫生一樣,他一向知道肺病的根源是貧窮。但是現在,不知為了什么緣故,貧窮似乎到處蔓延,源源不絕地產生肺結核病癥,他和其他醫生每治好一個病人就又有十個新的病人?,F在他提出問題以后,解答把他引上了許多新奇并使他不安的道路。◆◆◆◆◆
報紙上滿篇都是危機、蕭條、破產、失業、救濟、爭論。1929年10月,紐約股票市場有過一點波動,然后就比波動厲害得多了。當然嘍,沒有必要過分驚慌——人人都那樣叫別人安心——但是許多銀行、工廠、礦山,沒有過分驚慌,卻象紙牌砌的房子似地破產了,而那些高唱“慎重的樂觀”的人士一個接一個地從他們的華爾街辦公室的高窗口跳了出去。
白求恩當然早就知道,經濟上出了些小毛病,大家因此議論紛紛,但是據經濟學家們說,那只是—種周期性的事情,不久自己就會解決的。然而,五年已經過去了,什么也沒有解決。這位下了決心來醫治肺結核的醫生煩悶了起來,深怕他的—切美妙的理論雖然在手術室里非常實用,卻正在手術室外遭受到破壞。
一百萬人,加拿大總人口的十分之一,依靠政府的救濟過活。白求恩讀到了失業者的生活水平的報導,發現失業者的家庭依靠大人每星期一元二角、小孩每星期八角的政府津貼過活,這種情況使他人為憤慨。那明明是荒謬的事,非得改變不行。但是當他那么說的時候,同事們看著他就仿佛他有點兒發瘋似的。難道他不知道到處都是一樣嗎?他發現確實也是如此??偨y們和部長們高談著“近在眼前的繁榮”,而失業、破產和恐懼都深入到大陸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都是動亂和崩潰:在西班牙,普里姆·德·里維拉。用軍事獨裁的方式進行著統治;在德國,一個怪物和一個奇怪的運動,希特勒和國家社會主義,奪取了政權;在中國,蔣介石正在忙著用屠殺異己分子的方法來減少人口;在日本,一個軍國主義的集團做著統治全亞洲的迷夢。
在白求恩看來,仿佛全世界患了一種集體瘋狂病。黑夜好象就是白天,而白天卻永遠不來?!袄站o你們的褲帶,”大腹便便的內閣發言人發出這樣的忠告,而到全世界的失業人數達到四千萬的時候,他們就停止統計人數了。他們說這完全是一個生產過剩的問題,但是到處人民卻什么也沒有。
他注意到全世界都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矛盾。幾百萬人沒有衣服穿,而美國卻把地里的棉花翻耕入土。幾千萬人挨著餓,而加拿大卻把小麥燒掉。街角上有人討五分錢買一杯咖啡喝,而巴西卻把咖啡往大海里倒。在蒙特利爾的工人區,孩子們出于軟骨病而生了羅圈腿,而美國南方的桔子卻成車地被毀掉。加拿大醫學會的主席也發出了這樣一個警告:除非采取緊急措施以醫藥供給大多數無力付款的公民,并維持無力免費治病的醫生,加拿大醫界和加拿人人民將遭遇到嚴重的災難。
一天晚上,白求恩站在他的公寓小客廳里的畫架前面,懶散地涂抹著,想從俯臨著比弗樓廣場的大窗口把夜景畫下來。這些大窗口是他自己裝的,代替了原來光線不足的小窗口。夜晚他可以向外眺望,看到比弗樓山腳下城市的低洼區域、港里的燈火以及集中在公寓南面和西面的巨大的摩天樓。從他的窗口可以清楚地聽見圣勞倫斯河上拖輪的哀怨聲。北面是圣凱瑟琳大街,那是城里最熱鬧的街道,再過去是高聳的皇山。他經常站在那兒,感受著周圍的城市,現在他想把他的感觸在畫布上畫下來。
他涂來涂去,因為對已經畫好的不滿意,于是換上一塊新的畫布。然后他在打字機面前坐了下來。他已經在心里盤算了很久,要把那些使他感到苦惱的種種懷疑和恐懼與下來。他想到進入他的病房的數以百計的人們,真不知道他們的表格上應該注明“肺結核”還是“貧窮”。在特魯多的時候,他好象認清了外科療法是解決肺結核的辦法?,F在好象什么也不清楚了,除了……對啦,至少有一件事好象是清楚的。
他寫道,肺結核是人體對一定的環境的一定反應??墒?,這話并不新鮮;必須說得更明確一些。特魯多曾經說道:“富人有富人的肺結核,窮人有窮人的肺結核?!彼?,那是現在需要再說一遍的話,而且必須人聲疾呼呼地說出來?!案蝗擞懈蝗说姆谓Y核,窮人有窮人的肺結核。富人復原而窮人滅亡。這很簡明地說明了經濟學和病理學的密切關系?!比梭w患肺結核的情況正在蔓延?!白屗麄兝^續在這種環境里呆下去,那他們一定會死亡!”
每年都有許多男女老少死于肺結核。他無從幫助他們。作為一個外科醫生,他從來連見也沒見過他們,而且即使事實上能找到足夠的醫生來醫治他們,以后還會有其他的人從同樣的家庭、同樣的街道、同樣的城市產生出來。有發出一個警告的必要!
“今后五年中住滿我國療養院的不治的肺結核患者現在正帶著早期而可治的肺結核在大街上行走,在案頭上工作…”肺結核患者因為缺少時間和錢而死的,比因為缺少對肺結核抵抗力而死的要來得多。窮人是因為活不起而死的。在這里,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和壓縮治療專家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他以一種苦悶的心情,把已經寫下來的重讀了一遍。他懂什么經濟學和社會學?他一生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當外科醫生上;作為一個外科醫生,他能醫治的是人的身體,而不是那個叫做社會的烏七八糟的鬼東西。他繼續寫下去:“作為醫生,我們不能改變使人易受感染和再感染的外界環境力量。貧窮、低劣的食物、不衛生的環境、和傳染病灶的接觸、過度的疲勞以及精神緊張,都是我們所不能控制的。如何在這些方而進行根本而又徹底的調整,那是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的問題。”
這篇文章他反復地讀了許多遍。它說了什么新鮮而有價值的話嗎?不然他是不是又在向一條死胡同里鉆?
他對于剛寫的文章,對于他自己,對于一切,都覺得不滿。或許他只是在他不了解的事情上想得太多吧。他走回畫架前面去。
他以驚人的速度一直畫到深夜,原先沮喪的心情漸漸消失了,畫完以后,他覺得很累,但是很輕松。他離開畫架站著,滿意地端詳著他的作品。
畫布中央是一個印象派的上帝,正義和公正的強有力的化身。在他前面站看。—個外科醫生,謙卑地、害怕地等待著最后的判決。他曾在世界上醫治過的男男女女的幽靈圍繞著他,指著他,控訴他,滿懷痛苦和憤慨在向上帝呼號。
在畫布的背面,他用鉛筆寫下了畫名:《最后審判日的外科醫生》。
十四
他已經成了一個成功的外科醫生,社交界的紅人,有結婚條件的單身漢,無休止的晚會上的貴賓。趨炎附勢的人、玩世不恭的人以及社會名流都追逐他,可是一旦追到以后又覺得他不可理解了。
對于他的一些同事,人生的支柱是一個舒適的家、抵押借款的償付、保險以及越來越多的存款。在他們看來,他浪費得驚人。飽掙很多錢——花得干干凈凈。就連弗朗西絲,經過這么許多年以后,也還對他的一些禮物感到驚訝不止。只要他中意的東西他就買,不管價錢多少。他尤其照顧蒙特利爾的艱苦奮斗的青年藝術家,他們的作品如果中他的意,他一見就買。對于那些因為他花錢太隨便而覺得不安的人們,他有一個現成的回答:“錢嘛,無非是交換的媒介而已。”
在碰到一個專愛吹噓他的職業的同行的時候,他喜歡說外科醫生和鉛管匠沒將什么區別,只是他并不總象鉛管匠那樣地熟練。如果和一群使他厭煩的人在一起,他會毫不容氣也不找托辭就離開。有一次,在他典型地突然光臨又邃然離開以后,一個朋友無可奈何地說:“認識他這樣一個人實在太累人?!?/DIV>
他在比弗樓山上的公寓房子布置得相當奢華——早先在倫敦的享樂主義時代的回聲。家具是他自己設計的。畫兒包括他自己的和許多加拿大青年美術家的作品。每個房間里都堆滿了書。藝術品、地毯、窗簾都是從色彩、圖案和質地的觀點選擇的。但是正象他的翻領毛衣是對他的—本正經的客人的晚禮服的諷刺一樣,他獨有的一種幽默的特質也使他家的華美的外觀變得輕松一些。他的各種文憑——醫生們常常精心地掛出來作為自我宣傳用的東西——都掛在浴室的墻上。
只要是他喜歡的東西,他沒有嫌貴的。然而朋友們都知道,所有他喜歡的東西,他沒有不樂于和人共享的。他的可觀的藏書每一本里有一張設計得很簡單的貼頭,上面寫著:“這本書屬于諾爾曼·白求恩和他的朋友們?!彼麑绱耍瑢乙惨粯?。在貧困中苦于的無名藝術家,在當時加拿大藝術所處的狀況下只能夢想籌足餞去紐約或是倫敦的演員,還沒有享受過經濟保障的聰明年青人——都在歡迎之列,大家也都看得出,在招待他們的殷勤好客之下有著真正的情意。有時他們來到的時候他正在臥室里換衣服。于是他們看他的書,聽他的唱片,然后他出來,愉快地說:“我現在出去看一個病人。冰箱里有吃的,浴室里有酒。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好好玩吧。”
他用肖伯納式的俏皮話抨擊起所有權造成的自滿情緒時甚至使他最親近的朋友也吃驚。一天晚上,一個和他的朋友一起到他公寓里來的年青小姐愛上了窗上的兩幅鮮艷的窗簾。那是用血紅色的平絨做的,又長又寬。
“你喜歡這窗簾嗎?”他問。
“美極了!”◆◆◆◆◆
他拿起一把剪子,把其中一幅窗簾的一半剪了下來,然后扔到房間那一頭給她。“我親自選的,”他說。
“你這是干什么!”她喊道。
他膘她一眼,心里暗自覺得好笑?!拔医o了你一點你所喜歡的東西。還有什么?”
愛講閑話的人——以及和他不大接近的人——往往大驚小怪地談論他跟女人耍的“怪花樣”。在拘謹的人看來,他的態度太直率而且常常使人覺得太窘。他以欣賞的眼光來看所有在路上遇到的漂亮的腳踝。無論在大街上,在客廳里,還是在飯桌上,他講話都一樣地沒顧忌?!岸嗑傻拇笃ü伞薄斑@骨盆生小孩兒多棒!……”“這脊背做起胸廓成形術來多美!……”
作為藝術家、醫生和人,他愛美貌。但是女人的精神比美貌更引起他的興趣。他有一次問一個同行,嚇了那人一跳,“你從來沒有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膩味得非跟她勾搭不可?”
當時有一個漂亮的好萊塢電影明星,芮奈·阿道勒。她患肺結核的時候,白求恩為她設計了一個特殊的用于膈神經切斷術的項圈。她說,他們在動手術前后的談話改變了她的一生。在她病愈后寫給他的一首貼切的詩里,她說她現在把生活里一切有意義的東西都歸功于他。
關于女人的“特殊的精神”的理論使他生氣?!芭吮慌鄣锰昧?,”他往往說?!拔矣憛捘切┫胍^續‘解釋’女性情神的白癡。女性的精神是人的精神。在非人的狀況之下,它一定受損害。關于所謂女性精神的種種鬼話是由那些想要繼續奴役女人的人們流傳的?!?/DIV>
兩性間的虛偽象醫界里的裝腔作勢一樣使他氣憤。他能以無情的諷刺來粉碎派頭和“體面”,可是對于對他表示了一點點感情的人們,他的父親般的慈愛使他們吃驚。
大多數企圖給他下定義的人只能在所有流行的名詞里翻筋斗。他發瘋,有的人說;愛虛榮,迷人,不負責任,敏感,傲慢,忠實的朋友,偉大的外科醫生,風頭人物,天才,要求太多的孩子——總而言之,一個象一顆軌道曲折的彗星一樣的人,一忽兒以現在許多人的生活里,一忽兒又消失了,使得有人傾心,有人不安,有人感恩,有人傷心,有人憤怒,有人歡欣,但是沒有一個人無動于衷。有少數幾個人真正了解他——這少數幾個人接近了這個傳教士的兒子,這個一度在待魯多療養院沉思著死亡和人的命運的病人,這個佩特和覺陀一度的信徒。
其中有弗朗西絲,他仍然管她叫“我妻子”。有時候她覺得是她遺棄了他,以前如果她更愛他一點的話,一切都會順利的。夜晚睡不著的時候,或是會見他接二連三帶來讓她鑒定的人們的時候,不論她懷著什么痛苦的思想,她知道……知道別人,那些認為他有意思,或者與眾不同,或者有才氣的人,所不知道的事。
弗朗西絲知道……他的諷刺、鬧情緒、發脾氣有時真叫人害怕;但是這個有時暴躁不堪的人也就是仁慈到虔敬的程度的醫生。他用粗魯的話嘲笑醫生們自命不兒的態度。但是對弗朗西絲他會郁郁不樂地說:“我們應該象修道士一樣,穿起布衣草鞋去工作。我們的目的是保護和救活人的身體。這應該是一種神圣的目的,我們的獻身也應該象我們的目的一樣神圣。”
存社會上他是談笑風生的人,敏于保護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在醫院的病房里,他變成了始終加—的慈父,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他的病人的一切痛苦和渴望。在社會上,沒有兩個人對他的看法一樣;在病房里,他的病人都衷心熱愛他,正象修女們熱愛他一樣,以及所有了解這個人也了解這個醫生的人們一樣。
1934年的那個圣誕節,收到他的圣誕賀片的人們都對它感覺到興趣。賀片的一面是他的“壓縮治療者信條”。另一面畫著一架氣胸器械,下面寫著:“祝你來一次快樂的人工氣胸?!痹谫R片下邊他印上了惠特曼的詩句:
“我不可憐受傷的人;我成了受傷的人?!?/DIV>
他可以為一點兒小錯把一個修女痛罵一頓,但是一轉身,當她照料的那個患著兇險不治的肺結核的垂死的年青女病人輕輕地說:“你肯吻我一下嗎?”時,他一面低頭看著她一面回想起他自己也曾經這樣躺著,這樣死命抓住生命里剩下的一點東西,就象傾向日光的花朵一樣。他只遲疑了一會兒,隨即就彎下腰去吻她,而在同時剛給他罵過的護士警告地拉住他的胳臂。以后一連好些天他給自己施行預防,但是當一個同事問他怎么可以在一個險癥上冒這種風險的時候,他聳聳肩膀,簡慢地說:“醫生不能光用醫藥來治病?!?/DIV>
他珍惜生命。他珍惜他的腦子、他的手、他的心,以及一切給他力量來救治生命的東西。在他生活的世界里,他個人的理想被看作一種傻頭傻腦的溫情,他看到生命和錢被同等看待,于是他把自己的理想隱藏起來。◆◆◆◆◆
他覺得自己對生活負有不容推卸的責任。弗朗西絲知道他象父親似地愛護所有來找他的貧病交迫的人們。作為一個人,他暴躁發怒;作為醫生,他和顏悅色。人的嘴唇嘲笑世道人心;醫生的嘴唇吻著一個臨死前渴望一點人的感情的年青女人。人的臉千變萬化;醫生的臉總是一樣地仁慈。
這—切,以及它們的來源,弗朗西絲都知道——并不是一下子就都知道的,而是一點一點地;從他有時候回家時的樣子:他沉默著,除了他當時的特別疑難的病例什么都忘了,他的思想在不停地移動,從癥狀到疾病本身,到治療,到預防,他的心情隨著病人感情的每一個細微的變化而變化。
有一天他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又記起了這一切。他在電話里急急忙忙地說:“我一定要馬上見你。你可以到公寓來嗎?”他的聲音很激動。
她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小客廳里踱來踱去,一見她走進去眼睛里流露出無言的感激,他臉色蒼白,兩手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我剛死了一個病人,我必須見你。他是一個年青的修道士。病得很厲害,而且病情復雜。只有手術還可能有些用處……我想——或許我能救他……他還年青得很……一個修道士……遠離生活那么些年了……現在全完了……我動手術的時候他死在手術臺上……”
不管她有什么地方不了解他,這一點她還是了解的。不是死亡本身折磨他,而是喪失了一個他要救的生命折磨他;象他畫的《最后審判日的外科醫生》上的幽靈一樣,這個生命以后會常在他心里復活,使他苦惱。
“這很難解釋,”他不安地繼續說?!拔覇栕约海菏遣皇俏业腻e?是不是我的知識不夠,本領不夠?是不是我們大家的錯?我不會解釋;但當他們那樣死去的時候,我的一部分也跟著他們一塊兒死了?!?/DIV>
她盡力安慰他。她勸他說,一切可能做到的,一切知道的辦法,他都做到了,而且為了不可避免的事責備自己也沒有用處。但是她知道,他正在暴露他自己的一部分,那是她幾乎不敢正視的地方。
“他們死的時候,我的一部分也跟著他們一塊兒死了……”他們還有那么多人將來也都要死的,那么他也就要感受每一個人臨終的痛苦,并且因為自己無能為力而受盡折磨,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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