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光榮的任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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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光榮的任命
一
在冀西的青墟山下郁郁蔥蔥的樹林里,有一個非常古老的村莊,這個村莊原先叫什么名字,現在已經無人知道。據說在晉朝時,這個村子里出了個名叫葛洪的名醫,以后四周的人便將這個村子稱作“葛洪村”。隨著這位老醫生的名聲越傳越遠,人們為了表示對這位老先生的尊敬,這個村子又慢慢地改叫“葛公村”了。一九四○年初命名的晉察冀軍區白求恩衛生學校和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就駐在這著名醫生的家鄉。
也許是因為歷史上的這位著名醫生曾經給自己的民族爭來榮譽的緣故吧,這個村子的人,不,準確地說是這一帶的群眾對醫生總是懷有一種特殊的敬重。年初,軍區決定在本縣軍城南關修建白求恩墓的時候,沒等通知下達,這一帶的人都自動帶著干糧去了。他們還特別愛傳說有關醫生們的故事。這些故事里,有古老的,也有現代的,自從加拿大的白求恩大夫親自協助建立的軍區衛生學校和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遷到這里以后,一些外國援華大夫的名字和他們的故事,又為他們流傳了多年的口頭文學增添了新的內容。其中之一,就是他們還未曾相識的柯棣華同志。
據村里一位到易縣火線抬過擔架的民工說,有一天,他和另一個民工搭伙抬著一個傷員往后方醫院送,誰知半路上,那伙伴犯了心口痛的老毛病,疼得他滿頭大汗,臉色臘黃,蹲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來。那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怎么辦呢?正犯愁的時候,遠處跑來一隊人馬,見他們擔架停在路旁,其中一個面孔黑黝黝的人翻身下馬,問是怎么回事。他們見這人佩戴著八路軍的臂章,就一五一十的說了說。那同志在病人的心口摸了摸,從藥箱里拿出了幾片藥就著水壺里的水喂他喝下去。說也靈,沒一袋煙工夫,這個民工汗落了,臉也不黃了,心口自然也不疼了。他倆和擔架上的傷員直勁道謝,那同志擺擺手,又看了看傷員就走了。犯病的民工趕上一步拉著他的袖子讓他留個名,他笑了笑,說他是八路軍。隊伍里的一個同志告訴那位民工,他就是印度援華醫療隊的柯棣華大夫。柯大夫走了,那民工歡喜地說:“嘿,咱有好造化,遇上神醫啦!”
還有一個故事說,有一次柯棣華去一個分區醫院檢查工作。從早晨出發到晚上才到,那一天整整走了一百多里山路。天熱路遠,一塊去的人都覺得很累了,一到駐地,分區的同志便要領上大家去休息,柯棣華卻提出要先去看傷員。分區的同志們說:“走了一天路,明天再說吧!”柯棣華說:“你忘了白求恩大夫不吃飯先看傷員的故事了吧?一個醫生怎能見了病人不看一看就去休息呢?”分區的同志沒法,只好陪他去,直到把病房看了一遍,又給幾個傷員做了臨時處理,他才回去。這時候,天上全是星星了。吃罷飯,他剛要躺下,又聽說在七八里以外村里住的一個傷員鼻子流血不止,病情危急,他又急忙趕去作了急救處理,當柯棣華再返回駐地時,天已經傍亮了。
另外一個故事說的是前不久的事兒。一天中午,他出診回來路過一個村子,看見一位老鄉穿著一件棉襖在曬太陽,他的警衛員覺得好笑說:“麥子都快上場了,誰還穿棉襖曬太陽?這個老頭準有點傻?!笨麻θA開始也覺得這老漢奇怪,等走近跟前,他發現老漢的臉色很不好看,而且象是怕冷。他叫住了警衛員,和他一起來到老漢跟前問道:“老大爺,你有什么不舒服嗎?”
“沒有?!崩蠞h頭也不抬,挺冷淡地說。
柯棣華沒計較他的態度,繼續地問他:“那你為什么穿著棉襖還象是挺冷的?”
老漢不說話,也不抬頭,有點不耐煩了。
老漢這副樣子使警衛員很不滿意。但柯棣華卻仍然笑著,朝老漢跟前湊了湊,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額,吃驚地說:“你身上這樣熱,怎么還說沒有病呢?”
老漢不以為然地說:“莊稼人免不了頭疼腦熱的,曬曬太陽興許好了。”
柯棣華很認真地說:“不成,你的病挺厲害,我是醫生,讓我檢查檢查吧?”
他的誠懇感動了這位老漢,老漢終于抬起頭來了,他望著這個穿著八路軍軍服,說話有點結結巴巴的醫生,嘆口氣說:“打擺子啦?!?/DIV>
在醫學教科書上,打擺子被稱之為瘧疾,是一種以發冷發熱為主要特點的疾病。在舊中國的農村里,此病十分流行,盡管因此病死亡的大有人在,可是,連飯都吃不飽的農民那有錢求醫?根據地的群眾雖說可以找八路軍看病,因為多年來人們不以為然,一些人,特別是一些老年人積習難改,總不大樂意求醫求藥??麻θA是懂得這病的厲害的,他扶老漢回屋子躺下,將濕毛巾敷在他的頭上降溫,看護他一會,見老漢病情還不十分厲害,便留下一些藥物離開了。◆◆◆◆◆
過了一個星期,柯棣華特意去看這位老漢,老漢已經能下地干活了。見了柯棣華,他拿出了一小籃子雞蛋非要柯棣華收下不可。柯棣華把雞蛋放在桌子上,說:“八路軍不能接受老鄉的禮物?!?/DIV>
“那我可怎么感謝你呢?”老漢淌著淚水喃喃地說:“幸虧您治好我的病,這才沒誤了收莊稼?!?/DIV>
“那就好哇!”柯棣華顯得非常高興:“只要你能參加生產,多打糧食支援抗日,那就是對八路軍最好的感謝啦?!?/DIV>
那年春夏兩季,村子里經常有到外邊搞支前、出民工的?;貋淼娜?,多少都能躉回些關于柯棣華的故事。這些故事越傳越遠,傳著傳著,人們就拿他和更為群眾所熟悉的白求恩比較起來:大家說柯棣華醫道的那份“神”勁,見了病人就拉不動腿的那份“犟”勁,還有對咱老百姓那份“親”勁和白求恩一模一樣,連長相都差不多,就是柯棣華顯得比白求恩黑點。就是這膚色也成了人們傳說的話題。村上有一位老中醫湊趣地編了兩句對仗工整的聯句:“華佗轉世白醫生,葛洪重現黑大夫?!彼€文縐縐地說:“這一白一黑貌異神似、天下人心向我,中華民族正義之師成功無疑矣!”
關于黑白大夫的傳說越傳越遠,它給人們一個重要的啟示:從加拿大來的白求恩同志剛剛去世,又從印度來了一位柯棣華大夫。連外國朋友都這么接連不斷地援助我們,不愁打不敗日本帝國主義。
當人們紛紛傳說“葛洪重現黑大夫”的時候,柯棣華在那里呢?
這時,他已經從冀南到冀中,又從冀中到冀西,現在,他正在敵后出沒往返。有時是隨部隊一起進行戰斗行動,有時在火線上做一些救護。在戰斗間隙的時候,他或是去部隊探望那些受傷的戰士,也順便了解戰斗經驗;或者訪問駐地群眾,參加村子里的集會,象毛主席指示的那樣:講一講印度人民的生活和印度人民為什么要幫助中國抵抗日本帝國主義。
新的生活給他帶來許多歡樂。他忙得很,每天時間總是不夠用??床⊙?,座談呀,到政治機關去了解瓦解敵軍的方法呀,出席集會呀,……他的日程表上總是排得滿滿的。有一次,他在一次會上報告印度的地主怎樣和中國的地主一樣收租,放債盤剝農民。印度農民又是怎樣和中國農民一樣勞累了一年,還是缺吃少穿。講著講著,他突然發現臺下不少人流下了眼淚,有的甚至哭出聲來了。他感到吃驚,他懷疑自己的演說是不是有這么強烈的感染力?報告結束以后,他看了看手表,他整整講了兩個多小時。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了,象他這樣一個不善于辭令的人,他怎么能講這么長的時間呢?
柯棣華在用自己的行動,實踐著毛澤東同志交給的三大任務。
也就在這個時候,幾封來自印度的函電使他有些掃興。援華委員會發來的信和電報說:政府已經提醒他們:醫療隊原定一年的期限已經大大超過了,如果他和巴蘇華在中國繼續逗留下去,那么他們的護照,他們回國以后的職業都要發生麻煩。
援華委員會也是一片好意。然而,遵循委員會的意見回去嗎?他難于下這樣的決心。在八路軍里渡過的一年又四個月,他已經親眼看到了這里是怎樣地需要他們。
當他必須在回去和留下之間進行選擇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他認為在這場關系被壓迫民族被壓迫人民命運的斗爭中,這里就是他的戰斗崗位。他在一封信中表示:“不必理睬他們,因為不管怎樣,我們是他們派來的,我們的工作并沒有違背他們當初派我們出來的宗旨?!敝劣谧o照呀,職業呀,這關系到他后半生如何生活的大事,他認為這已經算不了什么。他誠懇地對一位邊區領導同志說:“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戰事業太可愛了,我愛上了你們的事業和你們的敵后根據地,我要和你們一起同生死,共患難,并肩戰斗?!?/DIV>
這年八月十七日,葛公人民終于盼來了柯棣華大夫。熱情的葛公人民在村東那片大樹林子下搭起了采棚和戲臺,召開了隆重的大會歡迎他和巴蘇華同志。當柯棣華被人們簇擁著走上主席臺時,他興奮得有點結巴了,他宣誓似地表達自己的決心:
“同志們,鄉親們,我謝謝你們,我和巴蘇華同志衷心感謝你們對我們的歡迎。我們知道這里曾是白求恩同志工作過的地方,而且軍區今年二月曾將你們學校和醫院以白求恩這個光榮的名字命名。我要說的是,我決不辜負你們的期望,也決不玷污白求恩的名字,我要象他一樣,獻身于你們的和我們的,也是屬于全人類的反法西斯事業?!?/DIV>
臺下的歡呼聲和掌聲可以證明,對他這番話的反映是強烈的。人群中,一個年輕的戴眼鏡的女同志哭了。她是白求恩衛生學校的護理教員,名叫郭慶蘭。這位曾在協和醫院當過護士,目睹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女戰士,現在深深為這個充滿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場面,為柯棣華那顆赤誠的心感動了。◆◆◆◆◆
掌聲和歡呼聲是人民對柯棣華的鼓勵也是期望。邊區人民可以相信,他是不會辜負這殷切期望的。在這里——在白求恩戰斗的崗位上,他將創造新的成績。葛公人民將在他們那部關于醫生的口頭文學里添上新的一章。在這一章里,將有柯棣華的更為動人的事跡,還有柯棣華和這位戴眼鏡的小郭同志的美好的愛情故事……
二
一九四○年九月,在淶源戰斗打響以后,柯棣華和巴蘇華分別帶醫療隊到三分區和四分區去參加前線救護工作。
十月十三日,他們接到了毛主席從延安打來的電報,要他們考慮立即返回印度。由于情況不明,柯棣華建議巴蘇華先到延安去看看,了解情況之后再作返印決定。而他自己則暫時留在白求恩衛生學校任教,等待巴蘇華的消息。
在送走巴蘇華的那天晚上,柯棣華去參加了一個別開生面的聯歡晚會。會場設在葛公村東的廟臺前,這是柯棣華來自校后參加的第一個晚會,會場熱鬧非凡,他完全為這種歡樂的氣氛感染了。
晚會還沒有正式開始,到會的部隊、群眾相互拉歌,這邊唱一支《我們在太行山上》,那邊唱一支《游擊隊歌》,此起彼伏,空前熱烈。當晚會正式開始之后,他更為驚訝了。在舞臺上,他發現了他的同事。那位從國外剛剛回來的研究生,正操一把半米長的京胡為那位相當有聲望的醫學博士伴奏。接下去登臺的是那位解剖教員,這個平時少言寡語的大學生,竟然模仿古代女子的身段,在那里伊伊呀呀的唱個不休。而那位著名老教授和他的夫人在一旁瞇著眼輕輕地擊掌叩節。
望著他的這些喜笑顏開的同事們,望著他們那志得意滿的神氣,他的腦海里突然閃出了幾個不連貫的畫面:反“掃蕩”中的緊張行軍,用門板當黑板的教室,刻印在草紙上的講義……但是,沒容他再想下去,臺上那位唱青衣的解剖教員突然朝他喊了起來:“柯教員,來一個!”接著是一片鼓掌聲。象是事先約好似地,大家一齊喊起來:“來一個,柯教員!”在這種場合下,推辭是不對的,好在他也是個活躍人。他鎮靜地向大家笑笑,然后從容地走上臺去,用他渾厚的中音和生硬的漢語唱起還是在來華的船上學會的那支歌: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
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
晚會散了,歡樂的人們說著、笑著各自分散了。他緩緩地走在村中的小道上。他到白校已經有段時間了,對學校的認識逐步有個粗淺的輪廓:
這是一所在艱難困苦中成長起來的學校。和這支軍隊的成長一樣,這所學校也走過一條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過程。一九三八年四月,在山西省五臺縣的一個山溝里,軍區衛生部長帶著三個教員和五十個學生辦起了晉察冀軍區的第一個醫務干部訓練班。這五十三個人的訓練班就是這所學校的前身。在紀念抗戰兩周年時,這個訓練班擴大了,正式命名為晉察冀軍區衛生學校。這時學校也僅有六名教員和一百三十一名學生。又過了一年,當抗戰三周年紀念日過后,柯棣華來到這里時,這學校已經有了十三名教員和三百四十三名學生。他是作為第十四名教員參加這個戰斗集體的。
這所山溝里成長起來的學校遇到的困難和山上的石頭一樣多。學生們自己動手,在一間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土房里,用土坯和石塊砌了講臺、課桌和坐凳。不過,天氣好的時候,學生們都愿意到院子里,在太陽底下上課。所謂黑板,其實是教室的大門,是用鍋煙刷過的。有個桌子,那是給教員預備的,學生們只能席地而坐,屈起雙腿記筆記。露天課堂當然不錯,天冷時就不好過了。教員、學生都被凍得鼻紅手腫。學生們是一面記錄,一面哈氣,要不那鋼筆就凍得不下水了。課間休息時,教員和學生們都是連蹦帶跳:一方面松散一下凍麻了的手腳,一方面也要為下一堂課儲存一點熱量。
至于教學器材更是少得可憐。這所相當于醫學院的高等學府唯一可以自豪的是有兩架顯微鏡——一臺是白求恩同志帶來的,另一臺是延安衛校和這個衛校合并時帶來的。這兩架“寶貝”在師生們的心目中簡直可以說是神圣的??雌訒r,都是教員先給對好,然后大家依次走過去,小心謹慎地看一看,誰也不去碰一下。完整印好的講義是沒有的,多是邊教邊編,邊編邊印,邊印邊講。教員寫好講義后,大多是學生們動手刻鋼板和油印的。◆◆◆◆◆
學校就是這樣簡陋,但這并非是他們遇到的唯一困難。和學校形影不離的還有兩件事:“掃蕩”、生產。
“掃蕩”和“反掃蕩”是這個戰爭的特點,自然也是這個學校的特點。師生們剛剛建起的學校,不知那一天來個“掃蕩”就放棄了,等“反掃蕩”結束回來,敵人已經把學校毀壞貽盡,于是只好從頭重來,至于行軍、打仗所付出的代價,那就更不用說了。
生產是另一件事。他們一切都要自己動手。糧食要到山外去背,柴要自己上山去打,每個星期天早晨打柴已經成為制度。往返三十里,回來再吃早飯。菜要自己種,不過種的菜常常不到收獲的季節就被敵人糟踏了。圍河造田,那是學校的基本建設,自然也是師生們的正常工作。
要說和學校形影不離的還有一件事,那是唱歌,不管是學習、生產、行軍,歌聲總要有的。這歡樂的氣氛和艱苦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也給柯棣華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但對比更鮮明,印象更強烈的是這個學校的設備和這個學校的師資。這樣一所山溝里的大學,竟薈集了一支可以說是第一流的教師隊伍。他們當中有在國外頗具影響的醫學博士,有在國內素負聲望的教授,有留學回來的研究生,也有國內醫學院的高材生。當他第一次參加教務處會議時,校長向大家介紹了他,也向他介紹了大家。柯棣華望著眼前這些穿土布軍裝和八路軍戰士干部一模一樣的人,簡直不能相信他們具有那樣的資歷。他們這些人的命運已經和這所學校的命運緊緊聯在一起了,他們隨時都在準備為這所學校獻出他們的知識乃至一切。
這情景在延安時見過,不過當時他沒有詳細了解他們的經歷,所以也沒有引起深思?,F在不同了,他必須和這些同志一起工作了,所以不能不想想,特別是每當看見他們流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氣時,他就要想一想,他們為什么安于其所,樂于其所?
他的同志們并不向他隱諱自己的思想,這些博士和教授們不少人曾對他說過自己的經歷:他們是怎樣懷著救國救民的壯志,有的在國內,有的在國外,生活了大半輩子,又是怎樣從共產黨的宣傳和實踐中看到了祖國的希望。他們每次都要說到從司令員到校長對他們這些人如何器重和如何關懷,而最后總要感慨一番:“共產黨知人善任,黨了解我們,信任我們,關懷我們。但黨的各級領導并不遷就你,有時批評了你也使你感到溫暖。在這些領導人面前,你就是一塊頑石也要被他們的心暖熱了?!?/DIV>
黨的各級領導不但看重這些大名鼎鼎的知識分子,就是學生——這些小知識分子們也很看重。一個學生給他講了這樣一件事:有一次這學生在軍區遇上了司令員,司令員拉著他的手把他讓進辦公室,又親自給他倒了一杯水。這學生很過意不去,司令員倒打趣他:“還是知識分子喲,作啥子扭捏嘛!”事情小極了,可這學生很激動:“在我這個十六歲的小青年心里,司令員的地位是很高的,他倒親自給我倒水,我哪敢當呀!”
柯棣華當然也不無感受,這種事他遇到的多了。從毛主席、周副主席、朱總司令直到各級領導,對來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們寄于多大希望??!“抗戰需要科學,需要知識分子?!彼诎寺奋娎锊皇墙洺B牭竭@話嗎?他記起了最近在學生們中流行的一支歌——“抗日軍政大學校歌”。那歌開頭是這樣的:“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人類解放,救國的責任,全靠我們自己來擔承?!笔前?!人類解放,救國的責任使他們走到革命隊伍中來了,而黨又用她的熱,把這些毛鋼、生鐵加以熔化、錘煉,鍛造成無堅不摧的利器。
一年之后,柯棣華和小郭結婚那天晚上,他滿懷敬仰之情地說:“共產黨的光輝真是無邊無際啊。打仗,民運,統一戰線,政權建設,直到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在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到她的力量?!?/DIV>
三
教員們那種志得意滿的神氣在他臉上也出現了,他愛上了這所學校。就設備而言,這是一所和他就讀過的那兩所大學——孟買格蘭特醫學院和G,S醫學院無法類比的。但是他很快適應了這里的教學習慣。他一樣也站在大樹下給學生們講課,當然也一樣地挨凍受冷;他一樣地參加“反掃蕩”斗爭,在行軍路上抓休息間隙給學生們上課;他一樣地跟大家一起上山打柴,往返三十里再吃早飯;他一樣地和大家享受那微薄的供給,有時他甚至還拒絕接受。有一次急行軍,他的皮鞋破的都不跟腳了,把腳磨起了好幾個泡。管理員堅持要給他換一雙鞋,他拒絕了,說:“這鞋來之不易,留給用得著的人吧,我這雙鞋還能對付,而且即使換了鞋腳也不一定不打泡,我缺少的是鍛煉?!彼靡粔K破布包扎好破潰了的地方,一拐一拐地又前進了。◆◆◆◆◆
他的行動證實了他的決心,他的確沒有辜負邊區人民的期望。在外科教員這個崗位上,他做出了出色的成績。他對工作的責任心,他的治學精神,他的教學藝術,特別是他和邊區人民同甘共苦的精神博得了一致的好評,贏得了黨和人民的信任。
又過了一段時間,晉察冀軍區白求恩衛生學校校長江一真同志來到了柯棣華辦公室,他帶來了軍區聶榮臻司令員的命令,高興地告訴柯棣華,他已經被任命為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的第一任院長。
他的第一個反映是:“我能行嗎?”
“能行?!苯徽嫱菊J真地回答說:“我祝賀你。聶司令員讓我轉告你,他希望你成為第二個白求恩?!?/DIV>
見柯棣華面有難色,江一真同志給他介紹了一些管理醫院的切身體會,又從口袋里鄭重地掏出了一本油印的小冊子說:
“這是毛主席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為紀念白求恩同志寫的,怎樣做一個白求恩式的醫務工作者,這里面全講清楚了,我只有一本,還是從延安來的同志帶來的,送給你吧!”
“希望你成為第二個白求恩?!彼妥吡私徽嫱?,柯棣華思索著這句話,覺得這擔子太重了。
這天晚上,柯棣華幾乎一夜沒合眼,他該怎樣邁出第一步呢?
他挑亮了油燈,拿起江校長送給的那本小冊子——毛主席寫的《紀念白求恩》,認真仔細地讀起來……
新上任的院長決心用白求恩的精神建設醫院。他除了研究毛主席的《紀念白求恩》之外,還收集了白求恩遺留下來的所有著作、書信,并不時地請和白求恩一起工作過的同志介紹情況。他集思廣益,召集白校的教員、醫院的醫生,護士和傷病員一起研究醫院的建設方向。經過一系列的會議確立了醫院建設的原則:要遵循毛主席“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的指示,發揚紅軍的傳統和白求恩的精神,以符合戰時需要和便利病員為原則,不泥古,不照搬,不排外,不保守。白求恩是以嚴格所著名的,他從嚴字入手,領導著同志們制定了不少好的管理制度。象休養員班、排組織制度、領導干部輪流查房制度、醫院每兩個月召開一次意見征詢會制度、醫生護士每周一次的工作匯報會制度等等。他還結合醫院的教學任務又提出了“學一點、會一點、做一點”的口號。千萬別以為柯棣華是個文牘主義者。白求恩那種極端負責的精神他是揣摸廝熟,深得其中三味的。他出言必行,有錯必改。他律己勝于律人,總是模范地執行他自己參與制定的各項規章制度。他行政工作、醫療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但從不以此為借口不參加領導同志輪流查房和值班。凡是決定召開的會議,他一定參加,而且決不是象征性的,每件事他都要問個究竟,直至解決為止。通過這些扎實、細致的工作,確實使醫院工作得到了迅速的改善。
柯棣華的工作說到做到,雷厲風行。在一次醫療征求意見會上,有的同志提出應重視白求恩創造的行之有效的經驗,在平時就組成戰地救護組和醫療巡回組,只有這樣,才能適應戰爭緊急需要。柯棣華在散會后,便立即召集院領導開會,接受了這一正確意見并迅即付諸實施。他自己也充任了一個戰地救護組的負責人。
大量的工作忙得他焦頭爛額,兩個英國觀察家在他逝世后寫了這樣一段話來概述他繁忙的程度:“在前線條件下他不間斷地致力于醫院工作達四年之久,他所得到的唯一間歇就是當日寇到當地進行‘掃蕩’的時候。可是,那種時刻對他來說也并非愉快?!?/DIV>
他自己倒是很快活,在給巴蘇華的一封信中,他對自己能參加這些實際工作而感到自豪。他說:“從去年來,我便是國際和平醫院的領導人(不是掛名的,我的確做了許多行政工作),而且我還做了(親自做,也指導別人做)四百五十個外科手術?!?/DIV>
在另一封信里,他這樣寫道:“在這短短的一個階段中,由于參加到實際生活中來,我感到在我內心也經歷著極深刻的變化?!?/DIV>
他內心的這種變化,無疑要反作用于他的實踐,由他的行動體現出來。這一變化,在他周圍工作的同志都看到了。
有一個護士長對自己的工作不大安心。在他看來,護士長簡直是個婆婆,什么都得管:管護士,管衛生員,管換藥,還要管理傷病員。那時醫院分成兩個所,護士長連這個所的行政工作也要管。人心煩,說話就免不了要走板。有一次他給一個傷員換藥,一不小心,把傷員的傷口弄痛了。傷員不樂意,批評他說:“你不會輕點?”護士長正心煩呢,見傷員不高興,沒好氣地頂了一句說:“還怎么輕?這已經夠輕的了?!眰麊T見他不認錯還發態度,又給了他幾句。于是,兩個人一邊換藥,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嚷開了。恰巧柯棣華查房來到這里,弄清原委,柯棣華便帶上護士長走了。護士上長見柯棣華面色嚴肅,心里不由地打起鼓來。來到辦公室,柯棣華讓他坐下,根本沒說剛才吵架的事,倒是說起這個傷員的病歷來了。傷員什么時候負的傷?怎么負的傷?等這些問題說清了,柯棣華才批評他:“他是為民族解放負的傷,在戰場上,他的傷那么重也沒叫一聲痛,為什么到了醫院痛了點就不滿意了呢?因為在戰場,給他造成痛苦的是敵人,他有的是恨;而在醫院他把你當成親人,可你不當心把他弄痛了,他當然不滿意,他感到委屈呀!他把你當親人,你也得把他當成親人才是?!?FONT face=Verdana>◆◆◆◆◆
護士長認錯了,柯棣華又接著問:“你到過延安,見過毛澤東同志嗎?”護士長說沒有??麻θA點點頭說:“你沒有見到,這是遺憾。我見到過,還和他進行過長談。他告訴我,抗日戰爭需要你們這些醫務人員,有了你們,戰士們心里就踏實了。這兩年,我一想到他的話就感到責任重大。小伙子,應該有點責任感。有了強烈的責任感,在工作中即使遇到點困難也不會犯急躁了,因為你的責任就是克服困難。”
柯棣華把護士長說的口服心服。臨分手時,護士長笑著說:“看不出,你這個入伍不到兩年的院長,還真有點老八路的水平呢!”
他這樣要求護士長,也這樣要求自己。在醫院里,他是有名的好脾氣。給腹部傷員備皮時,個別女護士怕羞不肯去,柯棣華不訓斥她們,帶著她們一起去,由他來做。一次、兩次,女護士慢慢就習慣了。傷員夜間截肢后,斷肢要送到野外埋掉,有的小鬼害怕不敢去,柯棣華就領上他們一起去處理。時間長了,小鬼們也就不怕了。還有兩件事,在同志們中也常常是談論的話題。一件事是在一次手術中,一只蒼蠅飛進手術室,就在他的頭上嗡嗡地亂叫。有個護士著急了,伸手去撲打,沒料想蒼蠅沒趕跑,那個護士一下子撲到手術臺上。手術區污染了,手術不得不停下來。這件事是嚴重的。就是這樣,柯棣華也沒發火,倒是在重新消毒的時候,心平氣靜地給大家講了消毒與滅菌的意義。另一件事是發生在一次手術過程中,由于負責準備工作的護士沒經驗,手術前灌腸不徹底,把腸道儲有糞便的傷員抬到手術臺上去了。結果,柯棣華剛要通過直腸鏡觀察時,沒清洗凈的糞便噴出來了,柯棣華的上半身全弄臟了,手術也不得不中斷。這一回直接受害的是柯棣華,負責準備的護士非常害怕??麻θA同上次一樣,既沒發火,也沒抱怨,洗干凈臉,換好衣服,依然平靜的和大家一起繼續手術。手術后,他又同以往那樣,把外科的護士們召集起來,教他們怎樣灌腸和怎樣檢查灌腸是否徹底。連弄臟了的衣服也沒讓那個護士洗,盡管那個護士堅持非這樣做不可。
他的脾氣好,臉上總是掛著和藹的笑容。不過,誰要是以為他的好脾氣就放縱自己,那他臉上的和藹也會消失的。常年游擊生活,醫務人員中難免有人沾染點游擊習氣,對這種作風,那怕是微小的他也決不客氣。
有一個化驗員長了痔瘡,作了手術。根據醫生吩咐,手術后是不能吃帶刺激性食物的。偏偏這個小同志有個愛吃辣椒的嗜好,于是,他和醫生打開了游擊。趁醫生不注意時悄悄地去吃。對他的嗜好,柯棣華已有耳聞。在一次吃飯時,柯棣華突然出現了,從這個同志的碗底下發現了半截埋伏下來的辣椒。這時的柯棣華不和藹了,正顏厲色地批評說:“一個醫務人員帶頭不遵守醫生的吩咐,不慚愧嗎?有病了,就應當克制自己的嗜好?!?/DIV>
還是這個化驗員,病好上班后,在一次報化驗結果時用鉛筆填寫了化驗單。這也是不允許的,因為用鉛筆寫的數字磨來磨去就模糊了。數字搞錯了,就可能發生誤診。這個同志用鉛筆填寫化驗單也是出于一時無奈,因為他的鋼筆壞了,而且無法修理。沒想到,他填的化驗報告單送出不大會兒,柯棣華便拿著化驗單找他來了,嚴肅地問他這是為什么?他委屈地說鋼筆不能用了。柯棣華一聽如此,二話沒說,順手抽出自己的筆送給了這個同志。沒等這個化驗員弄明白怎么回事,柯棣華已經走遠了。這個同志望著柯棣華遠去的背影,沉思良久,感慨萬千地說:“柯院長呀,難怪大家都說你是第二個白求恩哩!”
柯棣華不愧為“第二個白求恩”這個光榮稱號,這是他“內心也經歷著極深刻的變化”的必然結果。
四
他的變化是多方面的。他的漢語水平的顯著提高也是一個突出的方面。當年兩位在晉察冀邊區和他相識的英國朋友這樣評論他:“他的語言掌握得很好,能夠經常用漢語講課。”
這決非夸大之詞。
因為語言障礙,他曾經鬧過不少笑話。在廣州,要吃燒雞結果鬧成炸青蛙是一次;到延安之后,他又鬧過一次。有一天晚上,他們奉命由拐峁八路軍軍醫院出發到延安城里去給一位首長看病,因為路熟,他們沒有派人陪同。那天晚上很冷,他們穿上了從敵人那里繳獲來的軍大衣和皮靴。誤會就因為這身裝束。他們快要到延安城的時候,巡邏的民兵發現了他們,柯棣華想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說明身份,但毫無用處,民兵們聽不懂他說什么,反而對他那種外國語調也起了疑心。他們被拘留了。直到和延安取得電話聯系之后才確定了他們身份。不過也好,這次誤會倒使延安附近的群眾熟悉了他們。在從延安到拐峁的路上,他們結識了不少朋友。過了一段時間,連小孩們也認識他們了,并且敢拉著他們的衣服叫他們名字。而遇到盤查的時候,只要他們說一句:“印度、拐峁”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第三次因為語言不通出洋相是在晉東南。他們被邀去吃飯。飯后,熱情的主人問他們吃沒吃飽?柯棣華搞不清這句話里的否定與否定之否定的意思,他微微一怔,連連說:“沒、沒、沒?!焙每偷闹魅四樇t了,趕忙又端上飯菜來讓他們再吃。他卻怔住了。等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他趕忙拍著肚子,又連連說:“飽、飽、飽。”在座的人哄堂大笑,他自己也憋不住地笑了。
其實,諸如此類的笑話絕不只是三次,不過這三次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寫在日記里罷了。
到了白求恩衛生學校之后,他擔任了教員。語言是最主要的工作手段,他更抓緊了學習。半年之后,他的漢語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水平,不要說簡單的會話,就是講課也不費力了,甚至連中國古代的一些成語,譬如“吉人天祥”之類他也運用自如了。就在這個時候,那兩位英國朋友會見了他,得出了上邊的那個結論。
這成績是靠他勤奮努力取得的。有兩個故事也許能說明他的努力。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他和一位牙科醫生之間。那位牙科醫生最先是在延安八路軍軍醫院工作,柯棣華在那個醫院工作時和他頗為相知。四一年,這位牙科醫生也調到晉察冀軍區來了??麻θA知道后,立即給他寫了一封信,一是表示相違已久,極盼相聚一敘為快;二是如果軍區同意,希望他能到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工作。接到他的這封信,牙科醫生先是為其熱情所感動,但再讀這封信的時候,望著信尾那流利剛勁的幾個字“柯棣華匆匆”,他不由地產生了疑惑:這信是他寫的嗎?分手不到兩年,原先那個只會說不多一點漢語的柯棣華,竟能寫出這樣詞句通順、還有點文謅謅的信來?
“意思會是他的,信大概是院部秘書代筆。”他這樣想著。
不管怎么樣,牙科醫生不能辜負柯棣華的美意盛情。也巧,衛生部恰恰把他分到柯棣華手下去當醫生了。
他是下午趕到醫院的。報了到,他便去找柯棣華。一位助理員告訴他,柯院長剛下手術臺,可能在宿舍休息。他連忙趕到宿舍,剛進院門,便聽到屋里有人在低聲背誦什么:
“重,重慶的重。重慶是國民黨政府的所謂陪都?!?/DIV>
“重,沉重的重。晉察冀邊區軍民沉重地打擊著日本帝國主義?!?/DIV>
“中,中國的中。中國和印度一樣是受侵略受壓迫的國家?!?/DIV>
“中,打中敵人的中。打擊敵人要打中要害。”
“解,解放區的解。群眾歌唱解放區是個好地方?!?/DIV>
“解,姓解的解。解連長是我們的一個病人?!?/DIV>
“這是誰?在背什么呀?”牙科醫生茫然了。奇怪地從窗欞間的破孔向里望去,原來是柯棣華正伏在一張桌上,一邊念,一只手還在桌子上畫來畫去。
他推門進去。久別的老朋友,見面后的親熱勁就不必說了。等他們雙方的感情平靜之后,牙科醫生拿起了剛才柯棣華朗誦的那個小本本。那本子封面上寫著幾個工整的大字:“漢語注音注義”。掂掂那本子的份量,牙科醫生先前的疑團完全消失了。為什么兩年以后他的漢語水平提高得這樣快?這本子就是見證。
牙科醫生說起了他小時認字的故事。他小時很調皮,也少耐性,寫大字時,經常缺胳膊少腿的。老師是個很刻板、很嚴厲的人。每次批改時,總要數一數他錯了多少個字,然后如數打他多少戒尺。牙科醫生苦笑著,解嘲說:“我是打一戒尺認一個字呀!”
“我也是。”柯棣華笑著說。
牙科醫生有些奇怪:“你?誰打你?是我們的護理教員?”
“不,不是的!和小郭的事以后說?!笨麻θA連忙擺手打斷牙科醫生的話,解釋說:“我心上也有把戒尺,那就是每當我和群眾談話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意思時所感到的痛苦。每一次都是戒尺,而且是打在心上。打在心上的戒尺比打在手上的還要痛呢!”
第二個故事發生在他和小郭之間。小郭就是牙科醫生說到的那個護理教員,也是我們在前邊提到的那位戴眼鏡的女同志。到一九四一年夏天,柯棣華和小郭的關系已經成為說笑的話題了,當然,這說笑是善意的,還有一些贊賞的成份??麻θA和小郭的愛情是很真摯的,可是也發生過小小的波瀾,其中之一,就是這學中文引起的。
那是在一次掃蕩之后。分手個把月了,正是年青人的柯棣華和小郭想見見面,也是情理所在??麻θA去找小郭的時候,偏偏小郭正在學生宿舍,站在外邊等,他覺得怪害羞的;進去叫呢?更沒有那份勇氣。恰好有一位熟悉的學員從他身旁走過,他靈機一動,寫了張紙條讓那學員捎進去,紙條上的話無需照錄不誤,大意是約小郭晚上到他那里去一次。◆◆◆◆◆
小郭也是個大忙人,等料理完工作,趕到柯棣華那里去的時候,已經是很晚了。風高月黑,村莊寂靜,只有柯棣華的屋子里還亮著燈。小郭一陣猶豫,輕輕地敲了敲門。來開門的警衛員一看是她,差一點沒樂出聲來。小家伙朝里指了指,又朝她吐了吐舌頭,轉身跑了。
柯棣華正埋頭在油燈下準備第二天的課程。小郭望著他的背影剛要叫“柯棣”,轉念一想小警衛員的那副鬼臉,到嘴邊的話又改了:
“柯院長!”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柯棣華沒作聲也沒回頭,連身子都沒動一動。
這是怎么啦?也許是沒有聽見。于是,小郭又提高嗓門喊了一聲:“院長。”
“唔?”柯棣華終于答應了,可是他兩只眼睛還是盯著書本不回頭。對于她的到來,柯棣華簡直是無動于衷。她再次提高聲音,一本正經地叫他:
“院長同志,別忙了吧?”
這回柯棣華倒是動了動,他伸手從窗臺上拿過一本連封面都磨沒了的字典,一邊翻一邊說:“你怎么又來了呢?先去休息吧!”
小郭惱了。你約人家來,人家心急如火地跑來了,可你連頭都不抬,還叫先休息去。多冷淡人哪!小郭心里一涼,真想轉身走開,可是望望桌上那豆粒大的油燈,再看看桌子前邊那個日漸消瘦的身影,一種同志式的感情使她又忍不住地說:
“你也不休息啦?”
回答又是一個字:“嗯?!?/DIV>
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了。小郭看著表,不由得皺起眉頭。于是她大步跨到桌前,一把拿走了桌上的書和紙…“
“你這個同志,怎么能這樣……”柯棣華無可奈何地站起來,一邊埋怨,一邊回頭,定睛一看,不由地“啊”地一聲愣住了:“你!你……小郭……你呀!”
“是我?!毙」鶉烂C地,多少也帶點怨氣地說:“你可以不理睬我,這沒有什么關系。已經這么晚了,你還不休息,黨和革命事業不允許你這樣損害自己的健康?!?/DIV>
柯棣華這才弄清,剛才在他背后嘮嘮叨叨的不是那個催命鬼——小警衛員??墒窃趺凑f好呢?他靠在桌子上,盯著小郭漲紅了的面孔,露出了歉意的苦笑……
真正的愛情是經得起誤會的考驗的。既用不著佯怒作嗔,也用不著委曲求全。他倆握著手,默默地注視著,就這樣無聲地度過了一小會兒,小郭輕輕地碰了柯棣華一下說:“你休息吧,有話明天再說?!?/DIV>
“不!”柯棣華握緊了小郭的手說:“多呆一會兒吧……”
小郭的臉更紅了,她羞怯地避開柯棣華的目光,低著頭說:“那以后會有更多的時間?!?/DIV>
“現在你就應該留下?!笨麻θA松開握著小郭的手,認真地說:“你應該幫我把明天的課程準備出來。”
小郭沒有拒絕他的請求。她拉過一條凳子,在桌子的一頭坐下了?!吧成场钡膶懽致晱膬芍т摴P底下響起來,仿佛是滋潤萬物的蒙蒙細雨,在兩個人的心田上悄悄地下著……
不僅是學習漢語,語言只是一個方面。他要學習的范圍是如此之廣泛:從使用延安人的镢頭到掌握冀西山區的柴刀;從簡單的削土豆皮到給西紅柿打杈這種技術活,他都要學習。在那個艱苦的日子里,他和大家一樣,要用雙手為自己生產可吃的食物:要種菜,要開荒,要上山打柴,要幫助炊事班做飯。這種勞動在八路軍里是很普遍的現象,人人要吃,人人要做。但發生在他身上,總卻是自覺地將這種簡單的而又辛苦的勞動當作醫療工作一樣地去學,去做,這則是難能可貴了。
他在這個方面的進步也不可小看。譬如說補衣服,他和任何一個八路軍戰士一樣有一個針線包。不管走到那里,一旦衣服破了,便拿它出來,將破了的地方縫補上。別看柯棣華的手大指粗,他的針線活也曾博得不少女戰士的欽佩呢!
他還努力摹仿中國人的作風氣派,再加上他長的有些象海南島人,不熟悉的人常常把他當成中國的南方人。在冀中的一個村莊,有一個當地青年要找巴蘇華,便向他打聽說:“你見到那個外國人了嗎?”顯然,這青年就把他當成中國人了。為這個誤會,他可是樂了一陣子。
他這一番功夫沒有白費,這對于他和群眾的接觸,對他的工作都帶來了直接的好處。甚至在對敵斗爭時,也曾起了作用。一九四一年秋季反“掃蕩”前夕,因為敵眾我寡,醫院的工作人員全部換成了當地群眾的裝束,以便隱蔽??麻θA化裝成什么人好呢?大家正在犯愁,他從門外跑進來了。只見他頭上纏著一塊白土布,身上穿一套油漬麻花的黑夾襖。見大家奇怪地打量他,他一捋袖子說:“怎么樣,咱是王快打鐵的!”◆◆◆◆◆
王快是個地名,這個村子以打制鐵器而聞名于冀西。同志們端詳著他黑黑的臉膛,健壯的體魄,再看看他的舉止打扮,果然象是個王快打鐵人。于是大家不由得一齊拍手叫好。
他在迅速地變化著——從外表到內心。一九四二年一月四日這天,他在給巴蘇華的信中對過去一年的學習做了一個總結:
“關于我的學習,沒有英文的政治書籍是一大困難。(我沒有收到從延安寄來的書,我也不可能從這里找到。)特別是去年上半年是如此。但不管怎樣,現在我已認得不少中國的方塊字,這使得我能夠看一些中文書籍,如中國革命運動史等等,而且,我還可以幾乎不查字典看懂報紙,報紙的社論(特別是延安解放日報),總是越讀越有興趣,特別是關于政局變遷的分析部分?,F在問題是時間不夠,衛生行政工作便占去我大部分時間,一句話,我的政治理論學習并不令我滿意?!?/DIV>
盡管不滿意,他還是充分肯定這一年的學習成績。他認為:
“一九四一年是我一生中極其重要的一年?!?/DIV>
五
在給巴蘇華寫信總結他一九四一年的進步時,出于謙虛,柯棣華故意刪去了群眾對他作的那個具有代表性的評價。那時候,醫院的工傷人員和葛公村的群眾已經送給他一個親切的稱呼——“黑媽媽”。
“媽媽”,這是一個極富于感情的稱呼。不管你多大年紀,不管你有過什么樣的經歷,一旦在心里提起這個字眼的時候,你都不會不動感情。正因為這是一個充滿感情的字眼,人們才將它的應用范圍擴大了:用來稱呼親愛的黨,稱呼偉大的祖國,稱呼最可信賴的人??墒?,用這樣一個崇高的富于感情的字眼去稱呼一個剛剛三十歲的男同志,這卻并非一般??麻θA是一個例外,正因為例外,在他最初被人稱為“黑媽媽”的時候,那些與他不大熟悉的人只能由柯棣華的膚色而接受一個“黑”字,至于為什么叫他媽媽就不大理解了。然而,用不了多久,當他們親眼看到柯棣華的工作或聽過柯棣華的故事之后,他們便會欣然同意這稱呼了。這是一個認識過程。在外科住院的一位傷員,就曾經給同志們講過他經過的這樣一個真實的過程。
這傷員是某團的一位通訊參謀。他遇到的第一個稱柯棣華為“黑媽媽”的人是一個小女孩。那孩子叫鐲子,只有七、八歲。是房東的女兒。和他一樣,也曾經是柯棣華的病人。這孩子曾經患過據說叫蛔蟲癥的病。整天鬧肚子痛,小臉臘黃臘黃的。是柯院長發現了這情況之后,親自給她治療后才一天天見好的。從那時起,為了讓這八歲的小女孩恢復得更快,每逢吃細糧的時候,柯棣華總要把自己的一份讓給她。鐲子的病好之后,就成了醫院的??停≡诟浇相l家的傷病員漸漸地都和這孩子熟悉了。
聽這孩子稱柯棣華為“黑媽媽”的時候,通訊參謀的傷情還沒起色,連床也下不了,是他思想苦悶的日子。那天,他正在盤算今后怎樣生活的時候,門響了,鐲子一手抱著一個小貓,一手拿著柯棣華送給她的那個皮球進來了。一進門,就歡歡喜喜地喊起來:
“叔叔,叔叔,我和你玩獅子滾繡球好嗎?”
這喊聲打斷了他的沉思,他瞥了鐲子一眼,無精打彩地說:“你自己玩吧!”
鐲子不聽他的,執拗地說:“不!我要和你玩?!?/DIV>
他有些煩氣,便擺擺手說:“我正犯愁那,你別攪我啦?!?/DIV>
“哈哈!”鐲子樂了:“黑媽媽真會猜,他早知道你發愁啦!”
他沒聽清鐲子的話,反問一句“什么?”
“黑媽媽說,你呀,一定在急著出院啦,就派我找你玩來啦!”
鐲子說她是受命而來,這他能理解。可誰是黑媽媽呢?
他問鐲子,鐲子生氣了:“黑媽媽就是柯院長呀,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呀,哼!真落后,我才不跟你玩呢!”
說完,鐲子氣沖沖地噘著小嘴走了。孩子的喜怒是變化得很快的,這倒不用擔心影響軍民關系。他現在搞不清的是,柯棣華怎么成了黑媽媽了呢?
經歷與經驗啟發了他,他很快就理解了。是的,要說起柯棣華對傷員的關懷,他比別人有更多的發言權。因為在整個醫院里,他是一位老資格的傷員,伙食尾子他都分過兩次啦。◆◆◆◆◆
半年前,他在行唐戰斗中不幸負傷。他只記得最后一個動作是撲在正在打電話的團長身上,再以后發生的事他就不知道了。當他從昏迷中醒來,視神經的第一次興奮傳導是從觸到一雙蘊藏著溫暖的目光開始的。那是一個青年人的目光。一位年輕的女護士告訴他,這青年人就是院長,在他昏迷的三天里,院長一直沒有離開他。
他不知道院長為什么要一直守著他。他只看到院長是個方臉、大眼、黑乎乎的青年人。院長的臉色并不好看,象是很疲勞,眼白上掛滿血絲,可他的臉上總是閃動著一種甜蜜的微笑。這是一種只有內心充滿感情的人才會有的笑,這笑能給人以安慰與溫暖。
這僅僅是第一次的印象,這印象還不能解釋稱院長為“媽媽”的原因。他真正了解柯棣華,那還是以后的事。
第一次會面幾天后,通訊參謀從一個小衛生員嘴里探聽出自己傷情的嚴重性:一塊彈皮嵌在他的腰部,馬尾神經受到損害,下肢癱瘓,他將殘廢。這消息來的這樣意外,他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了。這天中午,護士送飯來,他沒頭沒腦地朝這護士大發雷霆,甚至把碗都摔了。過了不大會,柯棣華來了,他身上穿著手術衣,臉上掛滿汗珠,看樣子象是剛從手術室來的。他原先以為院長是找他算帳來的,便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等著。沒想到,柯棣華不但沒有狠狠克他,倒是笑容滿面地說:“我們那位小同志惹你生氣了吧?好,我替她向你作檢查,請你批評。”
柯棣華說這話時非常誠懇。他不由得慌了,連忙說:“別,是我不對,護士同志好,沒說的?!?/DIV>
“那你為什么發那么大脾氣呢?”
他覺得不好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剛才那位護士又來了,她端來一碗飯放在小桌上。他不好意思地看著她,暗暗地后悔自己方才做得冒失。這位護士并不在意,她對柯棣華說:“院長,你休息去吧,我來喂他?!?/DIV>
“不,你把飯先端回去,讓炊事員熱上,他過一會幾再吃。”
護士走了,柯棣華把一張小凳拖到他的床前,還是笑咪咪地說:“心里很煩,是不?這心情我能體會出來,前些天,我剛剛被確診為癲癇。癲癇知道嗎?就是羊瘸瘋?!?/DIV>
“你!你有羊瘸瘋?”他很驚訝。因為他知道,羊癇瘋發作是很厲害的。他認識的人里就有兩個得羊癇瘋死的:一個過河的時候突然發作,倒在水里淹死了;另一個,抽搐多少回以后,硬是抽死了。他想不到,這位整天樂呵呵的院長同志還會有這樣的病。
柯棣華看出他的驚訝,接著說:“你不相信吧?我確實是有這種病。我是個醫生,我知道這個病以后怎么樣,當時心里也煩悶過。后來,我想起了一個人……”柯棣華停頓了一會,深情地回憶說:“一想到他,我的心情就開朗了。那是一九三九年七月,當時我在延安八路軍軍醫院工作,我和愛德華、巴蘇華接到通知,讓我們去給一位中央領導同志看病。這位領導同志從馬上掉下來把右臂摔斷了。我們走進這位同志的住房時,他不在,一位同志又領我們到辦公室去。當我們看見他的時候,我們都驚呆了,你猜他在干什么?他正伏在桌上用左手練習寫字。骨折以后是很痛的,他的臉上都是汗。當我們給他脫下衣服檢查時,看見他的內衣都濕透了。想想看,他是用多么堅強的毅力在堅持工作??!我們心痛地責備他不應該這樣不愛護自己的身體,可你知道他說什么?他說: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應當為黨工作。在八路軍里,我常常聽到同志們說這句話,可在當時,我卻忍不住地掉眼淚了。要知道,他已經為革命、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做了那么多的工作。想到他,我為自己在病后產生的那種悲觀情緒而感到羞愧。我暗暗地下決心,要象他那樣,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頑強地戰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DIV>
“他是誰?”
“周恩來——周副主席!”
“是他?!”
他們兩個人陷入了沉默。好大一會,柯棣華才說:“怎么樣,吃點東西吧?”
“嗯!”他咬著嘴唇說。
柯棣華親自去把飯端來,又一口一口地喂他。因為他還不能運動,大小便也不能自理,所以那一段時間里他一直吃容易消化的半流食。那天吃的是雞絲面片湯,整個喂飯的過程中兩個人沒有再交談,都在默默地回味著方才講過的故事。直到他說已經吃飽了,柯棣華才說:“好吧,以后,我們還可以再交換意見,對同志們的,對我的都可以談,但是,象生悶氣、不吃飯這類事相信你不會再出現了?!?FONT face=Verdana>◆◆◆◆◆
他說話的聲調那樣平靜、那樣溫暖,想起來,這也許就是同志們為什么叫他黑媽媽的原因吧?一位慈祥的媽媽,當孩子做錯了事的時候,她既不因為溺愛而放縱,也不單是狠狠地責備。她只是用火一樣的情感去體貼你,溫暖你,使你在這種慈愛面前俯首聽命。她用最能打動心弦的故事去啟發你,誘導你,使你在內心里虔誠地懺悔自己的過失。他深深感到,在柯棣華院長身上有這種特別的、細膩的、體貼入微的愛,這是一種完全可以和真正的母愛媲美的階級愛。
住院的日子越長,他享受到這種母愛般的關懷就越多。柯棣華象是一個細心的媽媽,對你偶爾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從中窺出你的心理。人久不活動,食欲自然下降,一天飯后,柯棣華問他吃的怎么樣,他不好意思說吃的沒滋沒味,就信口回答說:“挺香。”柯棣華問他:“咸淡呢?”他不加思索地說:“沒覺出來,正可口吧?”這樣一句話被柯院長記住了,兩天之后,柯棣華親自將山楂片送來了。原來他是特意托人從三十里外的中藥鋪買來的。
聽話音看眼神能知道你想什么,這是母愛所特有的細膩。但有時候你任啥也不說一句,這位“黑媽媽”也能知道你的心思。年上,師劇社來演出,戲臺子就搭在村頭上,鑼鼓家伙一響,全村都能聽見。能走動的傷員都走了,唯獨撇下他自己,心里不用說挺不是滋味的。沒想到,戲臺上散場的鑼鼓還沒完,柯棣華就領著劇團的幾個同志來了。有說的,有唱的,柯棣華還專門請劇團的同志給他唱了一段家鄉小曲——陜北信天游。隨著演員的歌聲,他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背著自己去外村看戲的情景。
也不是沒有人非議柯棣華。躺在病床上的通訊參謀也聽到過有人不贊成的議論。有一次,柯棣華將從他傷口上換下來的那塊帶膿的敷料湊到鼻子下認真地嗅著,在柯棣華身后的一位醫生就流露過一種不以為然的神氣。等柯棣華離開病房,這位大夫說話了:“怎么能把帶膿的敷料放到鼻子底下呢?衛生干部應該講衛生嘛!”通訊參謀對他的這番議論不大贊成。以前,白大夫換藥時也這樣干嘛!聽有經驗的外科醫生說,通過臭味可以判斷傷口感染程度呢!到下次換藥,柯棣華又聞膿臭時,那位同志當面表示反對了??麻θA皺起眉頭,嚴肅地反問說:“如果他的傷口是干凈的,沒有細菌,當然也沒膿液,那么還要你我干什么?”
據說,好醫生都是忘我的。不是一個心靈高尚、毫無私念的人,當不了好醫生。通訊參謀覺得這種好醫生的美德是母愛的延伸,同母愛一樣,是偉大的,無私的。
但是,關懷終歸不能代替治療。母愛只有同科學結合起來,才能消滅那些害人致病的菌類??麻θA親自動手為通訊參謀施行第二次手術,取出了壓迫馬尾神經的彈片,下身終于有了知覺??墒?,由于天氣炎熱,刀口偏偏又感染了,膿和滲出液不斷從傷口里往外流。為了抗感染,只得用生理鹽水去沖洗;沖洗的水又免不了亂淌亂流,連墊在肩胛部和臀部隆起部位的那四個預防褥瘡的棉圈都弄濕了。連壓帶浸,背上出了點點紅漬,這是褥瘡的前兆。如果再發生褥瘡,那痛苦就不堪設想了。那些天,柯棣華一有空就往他這里跑,每次來都是皺著眉頭進來,縮著眉頭出去。到第四天,柯棣華又來了,這一回臉上是帶著笑進來的,懷里還抱著一大抱東西。一進門就嚷著:“來呀!試試看?!钡却蜷_一看,才知道柯棣華抱的是一床足有十幾斤重的厚褥子,褥子中間掏了一個銅鑼大的圓洞??麻θA和護士們扶持著把褥子鋪在他的身子底下,又用生理鹽水試著沖洗傷口。效果很好,沖洗的水都順著那個圓洞流下去了。那天,柯棣華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
從那以后到下床之前,柯棣華幾乎天天都要來給他做防褥瘡的按摩。當柯棣華一邊在他的背上輕輕揉搓一邊和他閑談家常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小時候他肚子疼時,母親一邊哼著兒歌,一邊給他揉摸的情景。多么溫暖的母愛啊,這溫暖,他已經多年沒享受到了。他九歲那年,母親被疾病奪去了生命,撇下他去世了……現在,這種溫暖人心的母愛,又從革命大家庭里找到了。
通訊參謀的傷已經痊愈,他要出院了。
他的歡愉是可以想見的,不過,在出院的歡愉中還有一絲苦楚。就象吃一種叫作“黃連上清丸”的中成藥一樣,乍一咬,滿嘴是香甜的蜜味;再一品,就覺得這甜里還別有一味——苦絲絲的。雖說是今天就要出院返回連隊去,同老戰友們一起投入新的戰斗,但也意味著和這些新結識的醫生、護士、特別是他們當中的“黑媽媽”離別了。一想到和這位“黑媽媽”分手,他的血流得好象加快了速度,全身覺得熱乎乎的。
鐲子象小燕子一樣飛進來,跟著柯棣華也進來了,他倆是為他送行來的。他拉著柯棣華和鐲子的手向門外走去,剛走到街口,他突然站住了,象是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樣,拔腿往回跑。◆◆◆◆◆
“怎么啦?”柯棣華問。
“沒什么,馬上來?!彼卮稹?/DIV>
“等一等,我也去!”鐲子又象小燕似地追了上來。
他拉著鐲子的手,跑回病室,走到那位新來的傷員床前,將昨天歡送會上柯棣華親手獻給他的那幾束刺玫放在這位傷員的床頭桌上,祝福似地說:“同志,安心養傷吧,你的傷一定會治好的,因為我們有象白大夫一樣的‘黑媽媽’!”
小鐲子在一旁笑他:“你說什么呀,這個叔叔還沒睡醒哪!”
真是的,帶刺激性的氯仿味還未完全消失,剛動完手術的傷員還處在麻醉狀態,他肯定沒有聽到他的話。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新傷員自己終歸能體會出來的。
六
院長是和白求恩一樣的“黑媽媽”,醫生、護士們呢?
凡是到過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的人,都會看到這樣一種情景:不論是院領導還是小衛生員,包括住院傷員在內,都能講述出各種有關白求恩同志的故事。在全院大會上,在散步閑談中,在布置工作和總結經驗教訓時,人們都要說起白求恩。在這個以白求恩的名字命名的醫院里,向白求恩學習已經成為全體人員的自覺的行動。這一點,柯棣華來到醫院之后沒幾天就感覺到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感受愈加強烈。很快,他不僅能講述白求恩的許多故事,而且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他是一個白求恩精神的忠實實踐者、發展者。
有這樣一個故事,是說白求恩在加拿大圣心醫院擔任胸外科主任的事。一天查房時,白求恩為了一件很小的事把護士痛罵了一頓;就在同時,他負責治療的一個患有嚴重的開放性肺結核的青年病人向他輕輕地要求:“你能吻我一下嗎?”白求恩略一遲疑,馬上彎下腰吻了這個病人的前額。那個剛剛被白求恩痛罵的護士嚇得尖叫起來,揪住胳臂把他拉起來。以后,一連好幾天,白求恩不得不給自己施行預防注射,以便防止當時被看作象癌癥一樣危險的肺結核。在那個鏈霉素、雷米封、甚至連磺胺還沒有發明出來的時候,肺結核的死亡率是很高的。他的一位同事對他去吻一個肺結核病人很不理解,認為他不應該在這樣一個危險的病癥上開玩笑,他卻聳聳肩膀慢吞吞地說:“醫生不能光用藥物來治病?!?/DIV>
這個故事也許有些傳奇的意味,但是據和白求恩一起工作過的同志們說,白求恩同志確實經常說起這句話。這個故事和見解使柯棣華特別為之傾心。他曾經多次援引這個故事和白求恩的這個見解來號召大家:“當病人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和鼓勵的時候,一個醫生,一個護士應該竭力去滿足他,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
這個號召的本身是沒有錯,但是,善于不斷進取的柯棣華漸漸地察覺到這種宣傳里有一種疏忽:應該說明白求恩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什么樣的條件下做這件事和講這句話的?而在我們這個醫院里,應該強調的又是什么?特別是在他已經得到“黑媽媽”這樣一個稱號之后,他這種自我反省就變得更經常了。
幫助柯棣華漸漸地察覺到這種疏忽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殘廢和并發癥。在這些容易使人感情沖動的場合里,同志們發現這位以好脾氣著稱的人也會暫時地失去他的耐性。
有一次,前線送來了一位炸斷了右臂的傷員。他和幾個老一點的醫生都趕到手術室里。這個傷員不是單純性骨折,他的血管、神經也同時被炸斷了,只有不大的一塊皮還把右臂吊在他的身子上。在當時還根本談不上斷肢再植,沒辦法,他們只好根據以往的作法對這位傷員施行了斷肢處理。傷員抬走之后,他拿起切下來的那段上肢,臉色非常難看,心情沉重地說:
“我們對不起他,他再也不能重返戰場了。”
身旁的一位醫生安慰他說:“別難過。這是沒辦法的事,過去也都是這么做的?!?/DIV>
誰知這樣一句安慰的話竟使他勃然大怒,他象放機關槍一樣地嚷了起來:“什么?什么?過去都是這么做的?這是一種陳腐的觀點。我們是八路軍,我們不能把失敗的過去當成圣經念。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殘廢沒有喚醒我們?是不是因為把責任推給過去比留在今天更容易?在社會革命的歷史上,野蠻的奴隸制度被封建社會代替了,資本主義的共和國又代替了封建君主,而我們則宣布社會主義要千萬倍地勝過資本主義制度。你、我、他都不否認這個規律是絕對正確的??墒窃卺t學領域里,你、我、他為什么把我們學過的社會發展史統統地忘記了呢?假使有人說巫醫也可以治病,難道我們也應該拍手稱贊說:對!對!過去都是這么做的?!”◆◆◆◆◆
他發現對方被他呵斥得驚慌失措,又壓低聲音痛苦地解釋說:“我不是在抱怨你,我是譴責我自己。白求恩告訴我們說:我們要消滅的敵人是死亡和殘廢。我們卻常常打敗仗?!?/DIV>
當學校和醫院聯合紀念白求恩逝世兩周年的時候,柯棣華在他的講話稿上填上了這樣一段話:“白求恩為什么要親吻一個瀕臨死亡的結核病人?那是他對資本主義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一個無聲的抗議。在那里,生命和金錢是被同等看待的。而在我們軍隊,我們邊區里,我們把人當作第一可寶貴的。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的不單單是對病人感情的安慰,我們更需要有幫助我們的戰士、我們的人民免于死亡和殘廢的技術。在松巖口模范醫院開幕典禮上白求恩同志就說過:運用技術,培養人才,這是達到勝利的道路?!?/DIV>
凡是要求別人做的事,他自己總是首先做出樣子。他選擇的第一個突破點是常見的、難度較大的胃腸吻合術。據說,這種手術白求恩同志曾經在這里做過,但配合他手術的那幾個助手都調走了,因此,對現在這個醫院的醫生們來說這還是第一次。柯棣華倒是見過。在大學畢業當實習醫生的時候,他曾經參加過這樣的手術。不過那是在一個現代化的手術室里,室內設有自來水、無影燈,有完善的器械,連地板、墻壁都是磁磚的。負責手術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教授,他自己不過是一個拉拉鉤和用止血鉗子夾夾出血點的助手。而在這里,手術室是一幢普通的農民的土房改的,既沒有自來水,更沒有無影燈,器械也很不齊全,不少是代用品。
困難是大的,但又必須去做。這種胃部被嚴重損壞了的病人,要是不手術,那就是看著他慢慢地死去。可是做這種手術會不會引起麻煩呢?假如手術失敗,傷員死在手術臺上,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最初,這些問題一直在折磨著他。
在他最苦惱的時候,江一真同志把他請到辦公室里,對他說:“象打仗一樣,我們不能要求指戰員每戰必勝,但是我們反對魯莽的指揮員。因為他對敵我雙方都缺少必要的了解,又不肯做認真、細致地準備。只要做到胸中有數,就大膽地干吧!”
江一真同志的話卸掉了壓在他心上的那塊石頭??墒?,“數”在那里呢?
“數”,在病人那里,在同志們中間,在前人的經驗里。取得這個“數”是艱難的。手術前的那些日子里,胃腸吻合占據了他生活中的每一寸領地:吃飯、睡覺、走路、談話……
關于醫學家苦心鉆研的故事是很多的。白求恩同志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下午,白求恩夫人回家后見他正在研究一個骷髏模型。她想起早晨曾經讓白求恩買一點肉回來,于是問道:“你買的肉呢?”
“在冰箱里?!?/DIV>
白求恩夫人打開冰箱,嚇的尖叫起來。冰箱里沒有她喜歡吃的羊排,倒是有一段死人腸子,是白求恩從醫院帶回來進行研究的。
這使白求恩夫人大為惱火。白求恩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直到他的夫人從他的辦公室取回買菜的籃子,他才恍然大悟:“是有這么一回事。對不起,一個病人的手術方案把我搞糊涂了,我把買肉的事忘了?!?/DIV>
如此如是的精神狀態,在手術前的柯棣華身上也曾經出現過。
有一次,聶榮臻司令員派一位干事給他送來一封信,請他在星期三那天到軍區,趁幾位有經驗的醫生在軍區會聚的機會為他進行一次會診??此降资前d癇病還是什么別的病,以便采取必要的治療。戰爭年代,這樣的機會是很難得的。為了不辜負司令員的盛情和愛護,他決定去,于是他把那封信順手夾進正在研究的一本腹部手術圖譜里。直到星期四,聶司令員又派那位干事來找柯棣華。那位干事問道:
“柯院長,司令員和幾位大夫等了你一整天,你怎么沒有去呢?”
柯棣華很吃驚地說:“不是明天嗎?”
那個干事向他解釋說:“怎么是明天呢?我是大前天送來的信,告訴你是后天,信上也是這樣寫的,你再看看?!?/DIV>
柯棣華急忙取出那封被當作書箋的信,打開一看,象占著理一樣沖著那個干事嚷開了:“你瞧,這上面不是明明寫著星期三嗎?”
那個干事不由得樂了:“對呀,今天星期幾?”
柯棣華想了一會,才恍然醒悟,遺憾地說:“對不起,是我不對,請你代我向聶司令員道歉。”◆◆◆◆◆
他忘記了去會診的時間,而對于和胃腸吻合術有關的資料,他記得準確著呢。
如果把前人的醫療經驗比喻為水,柯棣華現在象塊海綿,他敞開全部容量汲取這經驗之水,然后又擠出來,變成一個又一個手術方案。經過若干次的反復的肯定與否定,方案越來越完善了。但他對自己主持的這項工作,采取了一種非??量痰膽B度。強烈的責任感在提醒他必須謹慎行事。因為白求恩的一句名言使他永遠銘記著:你醫治的病人,“他們都是我們的父母兄弟,實在說,比父母兄弟還要親切些——因為他們是你的同志。”
從柯棣華那日見消瘦的面容可以看出來,在胃腸吻合術上,他付出的代價是很高的。直到臨手術的那天晚上,他心情還很不平靜。那晚上,他沒有象往常那樣在桌子上看資料或研究方案,而是圍著村子散步,獨自一個轉來轉去。
背后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人影漸漸向他靠攏過來了。他問了一聲:
“誰?”
“我。”
“哦!江校長,你怎么這時還出來?”他走過去,拉著江一真同志的手問,
江一真同志愛撫地拍拍他的肩膀,嘆一口氣說:“和你一樣,散散步,也散散心。”
兩個人默默地在田野的小路上走著。一直走了好遠,江一真同志站住說:“如果你樂意,明天手術時我做你的助手?!?/DIV>
“你做我的助手?”柯棣華難以置信地驚叫起來,見江一真同志點點頭,他高興得語無倫次:“這太好了,不過,這太委屈你啦,你是白求恩同志夸獎過的手術隊長呀!”
江一真同志笑了,黑暗中只能看到他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正因為白求恩同志夸獎過我,我才應當作你的助手?!苯徽嫱居H切而關心地說:“怎么樣,我們都去睡一覺吧?”
柯棣華欣然同意了。
這一晚,他睡得分外香甜。第二天一早,他精神抖擻地來到手術室。那個傷員已經在全麻下失去知覺,江一真同志向他信任地點點頭,柯棣華拿起手術刀,靈活自如地沿著腹中線劃下去。他忘掉了周圍觀摩的人,也忘掉了他曾經產生過的種種想法,他認真地盯著腹腔里的手術物——胃和腸。
感謝那個同志們提過許多好建議的手術方案,它保證了手術取得完全的成功,連一點意外也沒有發生。一摘下口罩,他的手就和江一真同志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接著,胃腸吻合的第二個、第三個……一例又一例地成功了。復雜的腹部創傷又給他提出了新的課題——大腸復雜創傷的手術處理;接著,他又創造性地做成了“人工永久肛門術”。幾十位階級兄弟的生命得到了拯救??麻θA已經成為邊區屈指可數的外科專家。
當第一個實施胃腸吻合的傷員痊愈之后,柯棣華給學校的學員們作了一次專題學術報告:“胃腸吻合術的技術問題”。末尾,他是用這樣一段話來結束這堂課的:
“白求恩的話沒有錯:醫生不能光用藥物來治病。但是考察了他的全部醫療實踐之后,我們還應當說:醫生也不能只憑感情來治病??瓷先?,這兩句話似乎是矛盾的,但你們只要認真地想一想就會知道,這兩者是統一的,都統一在一個前提下:一切為了人民的健康。假使白求恩活著,他一定會同意我們這個補充的,這從他的行動中早已得到了證明?!?/DIV>
在一九四二年一月四日給巴蘇華的一封信里,柯棣華曾對自己擔任院長后的醫療工作情況做了一個簡略回顧:
“由于我是這醫院的領導,我勢必得參加一部分行政工作不可。再加上我還需要照看這里的外科病員,這樣一來便使我夠忙的了。我的治療工作包括有治療外科病員,動手術以及幫助學員在手術室內實際操作。平均每天要有兩次手術,而病員經常大批地轉移到這里來。去年一年中,我們做了四百五十余個外科手術。其中包括四十五例截肢術、二十個疝氣修補術、三十五個腰部及腱骨前副交感神經切除術、三個腸吻合術和幾個婦科手術。這就是我在這里的工作情況?!?/DIV>
他沒有提到這些手術是在什么環境和條件下完成的:沒有設備完善的手術室,手術一般是在農村常見的那種土屋里進行的;也沒有充足的敷料和藥品,棉花和紗布都是洗了再洗,直到纖維變得又短又少,已經不是原有形狀時才被淘汰掉;沒有消毒鍋,是用普通的蒸飯鍋蒸煮敷料和器械的。為了保證消毒質量,柯棣華每天都要進行一次消毒檢查……他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和同志們一起完成那四百五十余倒手術的。
他對自己的學習和工作從來沒有滿意過,他告訴巴蘇華:雖然在外科技術上收獲挺大,但“醫學科學方面卻沒有什么提高。”
一位印度朋友曾就此發表過評論:
“柯棣華大夫認為自己在醫學科學方面沒有取得進展,這過于謙遜了??茖W是隨理論和實踐的相互作用而前進的??麻θA進行工作的特殊條件無疑導致他創造性地運用醫學科學和理論,關于這一點,他自己最初或許沒有充分注意到。”
這位印度朋友的評論是不無道理的。就在柯棣華一月四日給巴蘇華寫信后沒多久,他就開始編寫專供白求恩衛生學校用的教材——《外科學》??麻θA對自己的成績有時是估計不足,有時是故意不說。當時和他一起工作的人對他自有公論。
前邊說到過的那兩位英國觀察家,在評論柯棣華及其領導的醫院時說道:
“對于這醫院里充分利用簡陋設備的發明才能使我們為之驚異。床位基本上是從毀壞的農舍那兒拿來的破門板,兩頭搭在幾塊泥磚上,放上一大把干草作為墊席。藥粉、藥丸裝在帆布袋里掛在墻上。藥瓶放在專門做成的折合箱子上面,這種箱子合攏時則可放到騾鞍上。器材不用時便放回箱子里,只要有什么警報,整個醫院可以在半小時內收拾完畢并轉移。”
這里說到的折合箱子,就是白求恩發明的藥馱——“蘆溝橋”。柯棣華繼承了白求恩的精神,并且發揮了白求恩的經驗,在努力醫治傷病員、提高邊區的醫療水平過程中,在外科技術、醫學科學的大膽進取上他耗費了巨大的精力,取得難能可貴的成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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