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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十二月十五日,特種外科醫院籌備工作宣告完成了。
軍區的每一個衛生機關都派代表來參觀學習。九旅的方主任帶了王旅長的介紹信,從靈丘河浙村興沖沖地趕來。方主任是一個農民出身的外科醫生,從小在家鄉安徽放牛,一個大字不識,十三歲上參加路過家鄉的紅軍,從勤務員、衛生員、護士班長、實習醫生這樣的升上來的。他生平沒有進過學校,他的醫學知識和外科技術是從辛勤學習和臨床上得來的。他的藥物拉丁文名稱,是叫人寫下來,用中文字注音,在菜油燈下,別人睡覺了,他一個人一個字一個字死記下來的。如今許多藥名,他還是認得,可是讀不出來,勉強讀出來,音也不準確?,F在還保持這份苦學精神。人很老實,也不大會說話,本本份份地埋頭工作。他有一顆向上的心,辛勤是他的特點。這次被派來參加學習,他給自己繪了一個美麗的遠景:從白大夫那兒學習一個時期,把許多艱難的大的手術學會,再從書本上充實一下自己,這完全要靠自修了。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外科醫生。單記得一些拉丁文藥名現在已經感到不夠了,要學英文,一方面可以看英文的醫療書籍,一方面能夠和白大夫接近。他在衛生部里組織了英文小組,他首先報了名,小組里一共有四個人,請政治處的宣傳股長教授。方主任還是用他學拉丁文的經驗,把生字一個個記在練習本上:第一個是英文單字,第二個是中文注音,第三個是意思。這方法宣傳股長不同意,說是將來發音會不準確的。但他有自己的意見:只想看看書,不想會話,不用中文注音,他就記不住??苛酥形淖⒁?,同組的人認識了三個單字,因為他記憶力差,才認識兩個字。五天以后,他就趕上了。他把練習本放在口袋里,沒事的時候,背著人面,獨自在咿呀學語。騎在馬上,他也拿出練習本來,看了一遍就喃喃的念著。一直走到山坡口上的楊莊,他才把練習本子放進口袋里去。
他從山邊走進村子,什么地方也沒有去,就徑自走到白大夫房間來了。
白大夫看完介紹信,抬起頭來向方主任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仿佛不認識他似的,又好象是想從他身上尋找出一些最近有什么進步一般的,然后凝思地問道:
“九旅衛生部派你來的嗎?”
“是的?!?/DIV>
白大夫腦海里立時反映出一連串的人影和物件:沒有上夾板的蕭天平傷員,右胳臂離斷的許慶成傷員,工兵的鋸子,沒有正式學過醫……這些事情在白大夫腦海里起伏,對方主任構成一個平庸無能的印象。他很驚奇九旅竟然派這樣一個人來學習,把信遞給方主任,冷淡地說:
“我們這兒不需要你,你可以回去。”
方主任以為他還未了解王旅長介紹信上所說的話,就一一給他解釋,最后說:
“王旅長派我來,代表衛生部參加實習周,向你學習……”
方主任想把介紹信從新遞過去,希望他再看一遍信里的內容??墒窃诎氲郎辖o白大夫阻止住了,他一個勁地搖手,急著說:
“我完全明白王將軍的意思,可是我這兒不需要你這樣的人……”
方主任木然地立在那兒,望著白大夫,望著白大夫身后墻上掛著的一幅人體解剖圖。他滿心歡喜地跑來,突然迎頭澆下來一盆涼水,冷了他半截。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現在他不知道是留在這兒好呢,還是真的如白大夫所說的,馬上回到旅部里去呢。但為什么不需要象他這樣的人呢?這兒不是要調人來學習嗎?他正是來學習的啊。是不是他犯了什么錯誤?他想不通。幸好站在旁邊的童翻譯把他從窘困的境地里搭救了出來,童翻譯走上來插言道:
“他是王旅長派來參加的,你可否說明不需要他參加的原因?”
自大夫直率地說:
“他的水準太低,工作能力不行,不可能調練為一個好的外科醫生,所以我不收留他?!?/DIV>
方主任明白了白大夫的意思,臉上熱辣辣地泛起一陣紅暈,慚愧地感到自己過去學習的確很差,技術也差。雖然是冬天,穿著棉軍裝并不暖;但他身上感到發熱了。他覺得自己太不中用。
童翻譯企圖從旁挽回,向白大夫解釋道:
“方主任和王旅長一塊工作很久,王旅長是很了解他的,大概王旅長看他可以造就成為一個外科醫生,才會派他來的?!?FONT face=Verdana>◆◆◆◆◆
“要能學習,到別處去學習,我不要他?!?/DIV>
“你是否可以先收留他試試看,如果不行,可以再叫他回去。”
方主任接上來說:
“我的底子的確不行,自大夫要是讓我參加實習,我一定好好學習,提高我的技術……” “這個我知道,”自大夫伏在桌子上,在一張自紙上用鋼筆沙沙地寫了一個條子,放在方主任手里。方主任臉上立即漾開了笑紋,以為白大夫收留他了,給他一個允許的條子。但是白大夫站起來,卻說出和他的希望完全相反的話:
“這是我給王將軍的信,你回去,立刻把信交給他,說是他派的人不妥當,不應該派你來——你可以走了?!?/DIV>
一陣寒冷頓時掠過方主任的脊背,從頭上一直冷到腳心,陷入失望的泥沼中去了。他還想努力挽回,緊接著說:
“白大夫……”
白大夫很吃力地接連咳了兩聲,他想講話,可是,剛剛比較好了些的扁桃腺炎現在又痛起來了。那只發炎的手指也很脹痛??韧曛螅卣f:
“關于這件事,沒有再講的必要了。”
方主任失望地望著童翻譯,企圖他能幫點忙。童翻譯是個機警的人,看看事情暫時無法挽回,便暗示他出去,說:
“等等再說吧。”
方主任失去了主宰,那兩只腿仿佛突然變成不是他的了,停了一會,才茫然慢慢移動著。他在街上飛快地走著,生怕遇到什么熟人,特別避免遇到九旅和別的部門的代表們。走到轉角處,碰到軍分區衛生部徐部長,他有意把臉轉過去,但已來不及,徐部長看見了,微笑地走上來給他打招呼:
“方主任,你也來了,是參加特種外科醫院學習的吧?”
對方漫不經心地應了他一聲:
“晤。”
不說是,也不否認,他滿意自己的回答。
“這么早,你上哪兒去?我們到村邊散散步去,反正閑著沒事?!?/DIV>
“不,我還有事哩。”方主任心里想:“你倒瀟灑,閑著沒事,散散步,等著學習吧。我可沒有那種閑工夫陪你玩。”他徑自走去。
徐部長覺得方主任是一個隨和的人,平常有什么事找到他,沒有不答應的;要上哪兒玩去,他在一群人當中是唯一沒有意見的一個,上哪兒都可以,隨大家。今天卻突然變了,真有點怪。
方主任走到分配給他的屋子,恰巧同徐部長同房間。徐部長的行李已經從馬韃子里取出,鋪得好好的了。方主任的行李還沒打開,他也懶得打開,失望地倒在黃馬韃子上,感到一切都煙消云散了。什么提高技術,什么學習英文,全完了。他在革命隊伍里最多只是一個衛生行政人員,憑他現有的水準,只好看別人學習進步,他這一生休想當一名合格的外科醫生了。在極度失望當中,他忽然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他想等兒子長大了,先讓他讀小學,中學,衛生學校,讀上十幾年,當一個外科醫生,完成他父親的志愿,把所有的傷員都救活。想到這兒,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問自己:“到那時候還會有戰爭嗎?沒有戰爭,哪兒來的傷員呢?”繼而一想,又給自己解釋:“和平時期,外科醫生也有用處的。”但現在要不要回九旅去呢?這個問題可難了?!耙腔厝ィ思乙欢▎枺耗愦砣W習,學了一些什么回來?我怎么說呢?留下來,等到特種外科醫院開幕,大家去學習,一定拉著我走,說:‘老方,跟白大夫學習去。’我走不走呢?去了,白大夫會不會讓我學習?不會的,今天他的態度多堅決!”覺得自己進退為難了,怎么的也想不出一條出路。最后他想通了:這次不能學習,將來總有機會學習的。黨會根據他的水平來培養他的。他現在之所以有了一些技術,也完全是靠黨培養的。
童翻譯看方主任郁郁不樂地走出去,知道他心里不高興,特地趕來看他。走進門,便推推他的肩膀;
“方主任,你的事,慢慢想辦法好了?!?FONT face=Verdana>◆◆◆◆◆
方主任連忙抬起頭來,說:
“童翻譯,你幫幫我的忙?!?/DIV>
"好的,”童翻譯說,“我把你的情形再給老頭子說說看……”
“我走不走呢?”
“走了,白大夫要是答應了,誰來學習?”
“那你是叫我等著?”
“晤。”
“人家要問起我來,怎么說好呢?”
“反正開幕還有幾天,到那時候再說那時候的話,你自己找機會,再向白大夫要求……”
“你得給我好好翻譯……”
特種外科醫院實習周開幕的前一天晚上。
白大夫的扁桃腺炎更厲害了,左手中指因為開刀不小心,劃破了一小塊,發炎,也還未消腫,因此影響到心臟,他全身發熱了。
各分區衛生機關的代表到自大夫屋子里來看他的病,方主任走到門口就站住了。他躲在別人背后,怕白大夫看見。他自己卻從人縫當中注視白大夫。白一大夫坐在靠墻的一張靠背椅里,左邊放著一張茶幾,上面有一小碗食鹽水,白大夫那只發炎的中指就泡在食鹽水里。嘴上翹起的胡髭,因為幾天來忙得沒有刮臉,已經長了很長,且顯得雜亂,精神卻很好。
尤副部長第一個開口:
“白大夫,手指發炎消了些嗎?”
白大夫從食鹽水里把手指伸出來給大家看:
“不要緊,我還可以做事。我們做醫生的,特別是外科醫生,如同戰士上戰場一樣:戰士在戰場上,隨時有受槍彈的危險,醫生進手術室,隨時有受細菌侵襲的危險。你們要小心。我們和戰士一樣,明知有槍彈的危險,還是要到戰場上去的。但是必須謹慎!我的老師告訴我,動手術一定要戴手套,但是不戴手套,可以摸得更親切些。這次不戴手套,就吃了虧?!?/DIV>
尤副部長接著說:
“白大夫,我說,你還是打一針的好?!?/DIV>
“對,打一針好?!贝碇杏腥烁胶汀?/DIV>
“用不著,我今天已經吃過大量的瀉劑硫酸鎂了?!?/DIV>
“吃了多少?”尤副部長問。.
“六十瓦?!?/DIV>
凌亮風在旁邊聽得大吃一驚,他知道一般人吃十五瓦到三十瓦就足夠了,沒有聽說吃六十瓦的,要是別人吃,他還不相信呢。可是,這是自大夫,而且是他親自吃的。
白大夫談到了特種外科醫院:
“明天我們就要舉行實習周了,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很有價值的事情。你們都是各衛生機關的重要干部,這兒是開展醫務工作的中心,希望你們多多提意見?!?/DIV>
大家都沒有準備意見,而且實習周還未開始,意見無從提起。白大夫見大家半天沒說話,他自己又說:
“你們來實習,也是來主持這個工作的。這個工作不是一個人能辦的,要大家來辦,才能辦的好?!?/DIV>
“白大夫,你暫時不要想這些事,等你身體好了,再說?!绷枇溜L說。
“實習周開幕可以推延一下?!庇雀辈块L提出具體的意見,“等你身體好了,再開幕。”
“對咯,晚一兩個星期也沒關系?!蓖g馬上接過來說。
“我們在這兒等好了?!惫挪块L說。
白大夫搖搖手,否定了大家的意見:
“你們不知道,現在多么需要醫務人員,你們回去,還要在自己的地方培養一批。傷員是不能等待的,我們要搶時間。”
“你這手指和扁桃腺炎……”凌大夫提醒他。◆◆◆◆◆
“不要緊,很快會好的。”
尤副部長在旁邊默默地焦急著,白大夫這樣會使身體受損失的。
童翻譯暗示大家走,他對白大夫說:
“那你早點休息吧?!?/DIV>
代表們退了出去。
桌子上強烈的煤汽燈的光芒,刺眼地照著白大夫。白大夫皺著眉頭,象是忽然想到什么心思。他沉默了一會,說:
“童,這次實習周完了以后,技術又可以提高一步,又能培養出一批干部來。只是醫藥器械問題,還是沒法解決。你想想看,有什么法子,可以到敵區買點來。”
童翻譯曾經是山岳地帶里一個縣的縣長,抗戰剛開始時,他曾隨著民運工作隊在各地方跑過,這一帶人情風物他相當熟悉。他閉著眼睛,把他走過的地方都想了一下,想到曲陽縣的時候,他笑了,說:
“辦法倒是有,可是不容易。”
“怎么樣?”
“這邊有不少教堂,有外國牧師,他們常到敵區去,來往也還方便,如果帶點小量藥品器械,我想是可以的?!?/DIV>
“什么地方有外國牧師?”
“曲陽郎家莊就有一位女牧師,人倒還好,可是我們從來沒托過她……”
“我去找她?!憧矗裁磿r候去好?”
“實習周完了,你不是準備到第三軍分區檢查工作嗎?”
“是的?!?/DIV>
“曲陽就在那兒?!?/DIV>
“好的,藥品器械有辦法解決就好;這不象干部,訓練不出來的,一定要買?!?/DIV>
“訓練一個醫務干部也實在不容易,”童翻譯順便拉到方主任身上,說:“他就學了許多年,還沒有……”
白大夫更正他的話:
“方主任沒學過。”
童翻譯于是把方主任從一個大字不識的放牛娃,到參加部隊,用功苦學的過程說給白大夫聽,白大夫象是聽故事一樣的聽入了神,最后大聲說道:
“我還不知道方主任是這樣好學的一個人,一個不識字的娃娃,到了八路軍里,學成了一個外科醫生,雖然技術不大好,但這簡直是人類的奇跡?!?/DIV>
“這樣的奇跡,在我們部隊里很多?!?/DIV>
“為什么呢?”
“因為這個部隊,是一個大的學校?!?/DIV>
“大的學校?”白大夫在思考這種新奇的說法。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特種外科醫院實習周開幕了。各衛生部門派來的二十三名代表,來賓,特種外科醫院的工作人員,都到村后邊的打谷場來了。這兒是舉行開幕典禮的會場,臺前掛著慶祝的鮮紅的旗子,來賓興奮地走上臺去,講了衷心愉快的祝詞,白大夫以主人的身份說話了:
“……運用技術,培養干部,是達到勝利的道路。在衛生事業上運用技術,就是學習著用技術去治療我們受傷的同志,他們為我們打仗,我們為回答他們,也必須替他們打仗,我們要打的敵人就是——死。因為他們打仗,不僅為挽救今日的中國,而且為實現明天的偉大自由的中國。那個新中國,雖然他們和我們不一定能活著看到,但是,不管他們和我們是否能活著看到,主要的是,他們和我們用今天的行動,幫助了她的誕生,已使那新共和國成為可能的了。但是,她自己是不會產生出來的,必須依靠我們今天和明天的行動,用所有我們的血和工作去創造……”
尤副部長在會上號召大家保證完成特種外科醫院實習周的學習任務。
小小的儀式舉行之后,白大夫和二十三名代表都去特種外科醫院的辦公室,換上白色的工作服。方主任照童翻譯的吩咐,也穿上雪白的工作服,頭上戴著白帽子,靜靜地跟在大隊后面,隨他們走去。他們走到護士辦公室,屋子太小,里面擠滿了人,方主任就站在門口,靠在門框上,看里面的動靜。◆◆◆◆◆
白大夫在人叢中,因為他高大,他有半個臉突出在一片白帽子的上面,可以看到四面八方。方主任有意把臉偏向外邊,避免白大夫的視線。白大夫并沒有抬起頭來看他,白大夫這時候兩手按著桌子,桌子上有一堆小紙團團。
人叢中發出白大夫的聲音:
“為了提高醫務工作人員——醫生和看護——的技術,在特種外科醫院開幕的時候,我們來舉行一個實習周?!?/DIV>
講到這兒,白大夫伸出那發炎的中指一比劃,說,“這個實習周,是集體的實際教育的一個運動周,大家在這個運動周里面,要開始學習熟習醫院里每個人的工作,從當招呼員做起,一直到當外科醫生為止,這是實習周的科目。大家不分職別、地位,拈閹,該誰干什么,誰就干什么。”
白大夫說完了話,指著桌子上那堆小白紙團說:
“現在大家開始拿紙團……”
方主任為難了:“我拿不拿呢?白大夫肯嗎?要是不讓我拿,大家去實習了,我怎么辦呢?童翻譯害人,叫我穿上這身衣服,真不三不四……”想到這兒,他看童翻譯站在白大夫旁邊,向外邊望了一眼,方主任斷定:這眼光一定是童翻譯在找他,叫他等一等,不然他為什么忽然向外邊望了一眼呢?他安心地決定在那兒等著。
屋子里的人在搶紙團……
拿到了小白紙團的人,馬上從人叢當中擠出去,站在一旁,慌忙地打開來,看自己在今天是擔任什么角色,明知道一會大家全得知道,但一種好奇的心理支持各人,暫時都不肯說出來。
九旅古部長拿了一個小白紙團出來,看完以后,問凌亮風:
“你是什么?”
“不知道?!绷枇溜L握緊著手里的小白紙團,神秘地笑著,他走到護士辦公室對面的墻角落上一看,上面寫著:
招呼員
古部長又走過去,問尤副部長:
“你抓到什么?尤副部長?!?/DIV>
尤副部長手里拿了一個紙團給他看,微笑地說:
“我是護士,在等候開始工作?!?/DIV>
方主任見大家都拿的差不多了,他從門框那兒遲豫地走。進去,伸過手想去抓一個。白大夫抬起頭來,看見他,暗自有點詫異,脫口說出:
“你!”
“我。”方主任的手,在半道上停止下來了。
“你沒走?你要做什么?”
“我自己技術太差,想多跟白大夫學習一些,可以提高我……”
白大夫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我們部隊里醫務人員太少,白大夫指教我,提高我的技術,……”
童翻譯在旁邊給他加了一句:
“學好了,可以多救活一些傷病員?!?/DIV>
白大夫聽到“可以多救活一些傷病員”,翹起胡髭笑了笑,說:
“對,你參加實習周。”
白大夫低下頭來一看,桌子上面紙團還剩下一個,他說:
“今天只準備了二十二個人,本來沒有把你算在里面,正好徐部長生病請假,多了一個,這個就算你的吧?!?/DIV>
方主任打開小紙團一看,拍著腿,笑著說:
“是招呼員,招呼員!”
每一個人都按照新的工作分配,走上自己的崗位。方主任拿一把掃帚和一盆水到病房里去了,他很耐心地把水潑在地上,輕輕地掃著地。掃完地,病人要大便,他去拿了一個便盆放在地上,扶病人下了床,病人身體還沒復元,蹲在地上就發暈,支持不住,他過去扶著他。一股股臭氣升浮起來。◆◆◆◆◆
白大夫領著醫生和護士來檢查病房了,看見他很耐心給病員大便完了,又小心地把病人扶上床,給他把被子一一整理好,睡得很舒適,然后把便盆端出去。從他身上看不出一點主任的形跡來,簡直是一個勤快誠實的招呼員。病房里整理得很有條理,一進屋子便給人一種整潔、靜穆、安適的感覺。白大夫見他端著洗干凈了的便盆回來,便問他:
“這幾個病房是你管理的嗎?”
方主任向病房四周巡視了一番,生怕是出了什么岔子,沒發現什么不妥善的地方,便答道:
“是我,有什么不對嗎?”
白大夫點點頭。
“很好,很好。”
方主任這才放下了心。
白大夫檢查過病房,帶著醫生護士到了換藥室。一個大腿槍傷的傷員,躺在當中的石制的手術臺上。抓紙團抓到護士的尤副部長,在動手給他解開繃帶,撕貼布。傷員只是叫痛,尤副部長慢慢撕著,很久,才算撕下來了。他用鉗子挾出傷口里的膿布,用蒸溜水洗凈了傷口,又用碘酒搽了搽,拿貼布涂上黃色藥膏,準備貼上,白大夫站在旁邊止住了:
“貼布上面用一點Bipp,換藥的時候,貼布容易撕下來,也不會感到痛了?!?/DIV>
第二個傷員又開始換藥……
方主任他們忙完了回來,徐部長躺在床上已睡得很熟了。方主任看他躺在那兒沒蓋東西,怕他著了涼,便把自己那床黃布面子的棉被蓋在他身上。徐部長醒來,看見方主任,便坐了起來:
“完了嗎?”
“完了。你頭痛,還是躺一躺好?!?/DIV>
“不,我好了些?!?/DIV>
“晚上白大夫給我們上課……”
“講什么?”
“腦顱手術?!?/DIV>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課,”徐部長對這門課很有興趣,“方主任,你應該詳細記筆記,現在你記筆記可以了吧?”
“可以,只能記一個大概。”
“慢慢練習,就能全記下來了……”
白大夫、尤副部長和童翻譯推門進來,他們見徐部長坐了起來,又是驚,又是喜。尤副部長問:
“徐部長,好了些嗎?”
“好了點?!毙觳块L見尤副部長和白大夫來看他,心里很感激。
“你為什么不躺下?”尤副部長關心地問。
“剛才方主任回來,談起今天實習的情形,聽的很起勁,就忘記躺下了?!?/DIV>
“還是躺下的好,傷風感冒要多休息……藥吃了嗎?”白大夫說。
“吃了……”
“出汗沒有?”白大夫問。
“沒有?!?/DIV>
尤副部長坐在他的床邊,伸過手去按著他的脈門,一邊看著左手上的夜光表,聽了半分鐘,很正常,勸他:
“還是躺下來,多休息一會好……”
白大夫、尤副部長這樣關心他,使他感動得把病都忘了。他振作起來,要求白大夫:
“晚上我想聽你講腦顱手術……”
“這個不忙,休息好了再說……”
童翻譯也勸他休息,要學習可以看方主任的筆記;方主任說他的筆記記不全,要用的時候,可借別人的筆記看。徐部長堅持要自己去,并且說他已經好多了。◆◆◆◆◆
晚上,徐部長和方主任一同到辦公室去,那兒已坐滿了人,只是前一排還有三個空位子。方主任和徐部長無處可坐,只好坐到前面去。白大夫那盞煤汽燈拿來,放在桌子上,靠墻放了一塊黑板。白大夫打開講義夾子,看了一遍講演提綱,站起來,說完了一段,童翻譯給大家翻出來:
“腦顱手術,是一種最深奧的最艱難的專門技術,除了為著救治傷員的性命以外,絕對不可以隨便施行。施行這種手術時,首先需要確定病位,最好能利用X光鏡檢查,很詳細地檢查所有的象征;腦部損傷,往往因為出血、浮腫、外物或滲出物之壓迫,而發生各種最重要的象征。施行手術的時候,為了要達到腦內的病位,要注意到不要損壞其他組織和構造……這些,行手術前必須要注意到……”
童翻譯翻譯的時候,白大夫坐下來,透過他那副白金鑲的散光眼鏡,在一個勁地注視著方主任。
方主任坐在白大夫左前方,他聚精會神地聽取童翻譯的每一句話,用心地、迅速地記到小日記本上去,整個辦公室,靜靜的,只聽見沙沙的鉛筆在紙上畫的聲音。白大夫驚奇方主任記得那樣快,精神那樣專注。他的教授的興趣更加提高了,好象一個老農播下了種子,不久就看見長出的嫩苗的那種喜悅。
白大夫又站起來繼續說下去,一直講到深夜十一點鐘,關于腦顱手術的問題,才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大家聽得很累了,挾著筆記走回寢室去。
方主任回去,興奮的睡不著,展開筆記本,從頭一直看到尾,細細地研究著。徐部長回來就鋪開被子睡了,看方主任一個人在洋油燈下,孜孜不倦地看筆記本,他說道:
“方主任,睡吧?!?/DIV>
方主任說:
“我現在還不想睡,再看看,這些東西,我過去都沒學過。你先睡吧?!?/DIV>
他看到第二遍,覺得有個問題,他馬上合起筆記本,跑到白大夫寢室那兒去,跑到門前,才看出門已經關了,但是里面還有燈光。他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隔了一會,門開了。白大夫的被子攤好在床上,他底布軍服也脫下來——準備睡了。
“有什么事?”
白大夫戴上白金鑲邊的散光眼鏡。方主任怕妨礙他的睡眠,改變了主意,說:
“沒有什么,你睡吧?!?/DIV>
“不,你一定有事,”白大夫看到他手里拿著筆記本,便猜出了幾分,向他說:“是關于剛才講課的事嗎?我睡覺不要緊,有什么問題,你問吧?!卑状蠓蛴执┥宪姺?。
“我剛才研究了一下,想起了一個問題,不懂,想問你……”
“什么問題?”
“就是行腦顱手術以前,可以不可以注射嗎啡?”
“不可以,”白大夫肯定地搖搖頭,說,“還有什么問題?”
方主任顧及白大夫的健康,沒再問下去。
“你這樣熱心學習,很好,很好。有什么問題,你可以隨時來問我?!?/DIV>
第二天實習,不再抓小白紙團,按昨天的職務升一級,招呼員升護士,醫生降下來當招呼員。徐部長和大家一塊參加了。
白天實習完,晚上又是上課,講“關于消毒藥防腐藥在外科之上價值”。
同時,白大夫每天親自動手術,做完了“腐骨摘除術”,“赫爾尼亞手術”……配合當時情況,一邊做,一邊講,用實際例子,進行教育。每個手術之后,白大夫叫代表們各人開十個處方,他細心地給他們修改、說明。他自己也開十多個處方,讓大家學習、研究。
一周緊張的生活過去,方主任那本大練習本,記得滿滿都是字了。他在日記本上這樣寫下:
“……這七天之中,也許是太興奮了的原故,總覺得日子太短,一天天很快的就過去了。然而我想每一個代表在這七天中實地學習的收獲,勝于讀書七月,甚至于……每一個代表都感覺到空空而來,滿載而歸。尤其是我,要好好珍惜這七天的學習,做為我新的學習起點,回去英文小組要加強……”
實習周最后一個夜晚,代表們都睡了,白大夫在煤汽燈下,面對著那座打字機,噠噠地打著。他把這一次實習周的情形整理出來,一份份打好,好讓明天就要走的各衛生機關的代表帶回去。◆◆◆◆◆這些代表回去,在他們那個機關,那個地區,又可以展開一個實習周運動,使這運動擴大到每一個衛生工作人員中去,那技術很快就可以提高一步了。打完了實習周的報告,蓋上打字機,已是深夜一點鐘了。他把每份報告都寫上代表的名字,好分配給代表們帶回去。當他寫到方主任的名字時,想起過去他對方主任的看法和了解,一股熱流涌上了臉頰,他嚴厲地批評自己,獨個兒喃喃地說; “這是我的一個很大的錯誤,看人不能夠從表面上去看,也不能夠從一方面去看,更不可性急地主觀斷定每一個人如何,方主任是那樣一個苦學的青年,應該給他學習的機會的……”
他又把打字機打開,卷上一張乳白色道林紙的信箋,噠噠地打著。打完了,他抽出來,用鋼筆在上面親自簽了名,裝在信封里。
脫掉衣服,躺到床上,他已是疲憊不堪,沉沉入睡了。
學習象是已經結束,代表們都回去了,各在自己的地區,又把各軍分區下面的衛生機關人員召集來,開了一個實習周,訓練出一批人來。這時醫務人員還是不夠用,于是開辦了四個醫科大學,房子很大,有一個醫科大學建筑在幽靜的叢山中,四面是參天拔地的老樹,周圍有百畝地大小,生物實驗室,化學實驗室,細菌室,解剖室,小規模的藥廠,一共收容了三千多青年學生,進進出出,從早上忙到晚上。白大夫給他們上課,因為人太多,沒有這樣大的教室,三千多學生都移到廣闊的操場,坐在小凳子上上大課。白大夫的嗓音太小,講課也太吃力,他的講臺上放著一個擴音機,他身后掛著三大幅人體解剖圖,他一邊講著,一邊指著圖表。學生的海洋,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是一個勁低頭在做筆記。
講完了課,休息一會,自大夫帶著畢業生那班的甲組到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去,這是一個擁有八百張床位的現代化醫院,單是這一個醫院就有二百名醫生和護士。畢業生那班的甲組學生分配到各科去臨床實習。外科的病人最多,不過這時候各兵團都有了戰地醫療隊,在火線上做了初步療傷送到后方來的,化膿的只占百分之點幾。他們能夠即時治療,調養又好,進院兩三個星期,除了少數殘廢的以外,都送到前線去了。
在前線打仗的戰士,每一個人都很勇敢,白大夫和尤副部長在一個山頭上,聽到戰士在一塊講話:
“受了傷也不要緊,到后方醫院一住,十天半個月,又是一個健康的人?!?/DIV>
“那當然,你說連長掛彩有多久?”
“我想想看,不是上個月在蓮花堡作戰受傷的嗎?”
“可不是?!?/DIV>
“才三十二天,你說怎么樣?他回來了?!?/DIV>
“我沒看見。”
“他在營部,升了副營長了……”
忽然有四千多敵人進攻了,他們一個勁沖下去,消滅了一千多敵人,自己也受傷了好幾十。一個戰士左胳臂受了傷,白大夫要上去給他進行初步治療,這個受傷的戰士,竟然摔開白大夫,和隊伍一塊去進擊潰敗的敵人。他們一個勁追過去,自大夫忘記了自己是醫生,也跟著追了過去。敵人邊走邊打,一路上掉下了好多尸首,血流得一地,他們隊伍從敵人的血跡上跑過去,一直追到城里,四千多敵人都消滅掉,把那一座城市解放了。
在人民出來歡迎的時候,那個左胳臂受傷的戰士終于不支地倒在地上了。白大夫連忙跑過去,一摸,忘記帶治療藥品器械,急得滿頭大汗,便大聲叫道:
“快拿紗布碘酒來,快??!……”
“白大夫,白大夫!”
白大夫忽然聽見有人叫他,而且感到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睜開眼睛一看:勤務員邵一平站在他的床前,他迷里迷糊地跳下床來,在地上四面尋找,嘴里自語著:
“那個傷員呢?那個傷員呢?”
“白大夫,你找什么?不早了,快洗臉吧,水打來半天都冷了?!?/DIV>
“哦?!?/DIV>
“剛才方主任、古部長、徐部長都看過你,問你還有什么吩咐沒有,他們要回去了。”
白大夫這才想起昨天晚上的實習周報告,看著窗外射進來的耀眼的陽光,他才完全清醒過來。剛才的夢,叫著要“紗布碘酒”,邵一平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特地把他推醒的。
白大夫走過去洗臉。邵一平給他把被子迭好后便到伙房那兒去。炊事員老張已把饃片烤好,照規矩用油炸了幾片山藥蛋,上面撒了一些精鹽。◆◆◆◆◆
邵一平把簡單的早點放在白大夫面前。
自大夫拿起一塊饃片來,吃著說:
“你把方主任請來?!?/DIV>
方主任進來,白大夫過去,緊緊握著他的手,方主任感到一股真摯的熱力在交流。白大夫抱歉地說:
“請你原諒我,對你不正確的看法?!?/DIV>
方主任猛然聽他說這樣內疚的話,一時倒楞住了,不知道是什么事。后來一想,才記起來,大概是指他第一天來的情形。他自己仔細想了想,白大夫并沒有對他看錯,以他的基礎和才能來看,的確是不夠跟白大夫學習的。聽白大夫這么一說,自己倒反而感到難過起來,說: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
“這件事,我個人是有經驗的,心里感到很難受。我的老師技術很好,脾氣也不好,我初學醫的時候,害肺病,老師有三回把我從手術室推了出來,不要我學習,說我不能成為一個好的外科醫生。當時,我心理不舒服的很。但是我堅持學習,我認為要學習好,一定要把肺病治好。我研究肺病,把身體調養好。老師三次把我攆出手術室,我三次都在門口等,老師看我身體好起來,誠心誠意要學習,后來才算收留我。”
童翻譯微笑道:
“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故事。”
方主任關心地問:“你肺病現在好了嗎?”
“好了。我現在脾氣不好,和我老師有關系,就是受他的影響。”
白大夫把昨天寫好的信,和實習周的報告,一并交給方主任,說:
“這是我給王將軍的信,我希望你親自交給他?!?/DIV>
他們一塊出去,從山坡的臺階上走向村當中的大街上去。路當中有一段少了一塊臺階,不好下,方主任走在前面,他好玩地就跳了下去,白大夫在后面問他:
“方主任,你跳下去,舒服不舒服?”
方主任在下面站了下來,轉過臉來說:
“因為不好走,就跳下去,沒有什么不舒服?!?/DIV>
“傷病員能跳下去嗎?”
“不能?!?/DIV>
“這是傷病員要走的路,應該給他們鋪好,”白大夫指著路邊的一塊四方的大石頭說,“把這塊石頭移過來,墊上,就可以走下來了?!?/DIV>
方主任走過去搬,石頭太沉重了,沒搬動;童翻譯去搬,弄得氣喘喘的,還是沒搬動;白大夫幫著把石頭搬過去,墊起,他自己在上面試一試,穩當而且方便,這才往下面走過去了。
走到村口的槐樹下面,白大夫戀戀不舍地握著方主任的手,諄諄地說:
“你回去,馬上把實習周的情形,傳達下去,把這個運動在你們那兒展開來?!?/DIV>
方主任注視著他慈慧的眼光,馬上就要和這樣令人尊敬的老人離開,他也不由地心酸起來。
“在戰地工作要快,做醫務工作是救人性命,一點不可馬虎,”白大夫又說,“我很愿意幫助你,如果你有什么困難和需要?!?/DIV>
方主任說不出話來,只是黯然地點點頭,騎上馬,走了。馬蹄聲慢慢遠去,他走兩步,便回過頭來看:白大夫和童翻譯站在村口的槐樹下面。白大夫高高地舉著手,向他招呼。他在馬上也向白大夫招呼,一直走到山路的盡頭,快要下山坡的時候,遠遠還望見自大夫站在那兒。
方主任回去把信交給了王旅長,那上面寫著:
……過去,我對中國缺乏了解,特別是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的驚人奇跡,我知道的是太少太少了。因此,我對于方主任的認識是錯誤的,你對他的認識是對的。他在共產黨和八路軍的培養下能夠工作學習,只要他努力下去,是可能成為一個好的外科醫生的。通過方主任這件事,我受了深刻的教育,使我進一步了解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的真實偉大的內容?,F在,我對你承認我的錯誤?!?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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