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艱苦的歲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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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艱苦的歲月
一
一九四一年,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抗日戰爭進入了最嚴重、最殘酷的時刻。
新年剛剛過去,在“別了,三年抗戰的皖南啊”的悲壯歌聲中,葉挺軍長率領著九千余名新四軍指戰員從軍部所在地涇縣云嶺出發了。為了顧全大局避免抗日統一戰線的破裂,他們奉中共中央的命令開赴蘇南地區,集兵于長江以北。三天后,當他們來到叢山環繞、斷崖絕壁的茂林時,這支同日本帝國主義浴血奮戰三年之久的英雄部隊,突然被七萬余國民黨軍隊包圍了。整整七晝夜的激戰啊,除了千余人突出重圍外,我們的葉挺軍長身負重傷之后被俘了,我們其余的指戰員大部壯烈犧牲。這就是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國民黨反動派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潮達到了頂點。
這正是日寇所希望的。在國民黨反動派向中國共產黨人及其領導下的各抗日根據地大舉進攻的同時,日寇實踐了“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諾言,回師北上,以在華兵力百分之六十四集結于華北,對我華北解放區和淪陷區進行了史無前例地燒殺掠奪。八月,敵酋岡村寧次親自率領十萬兵力,以多路進攻、縱深配置的“鐵壁合圍”戰術,對我晉察冀邊區所屬北岳地區發動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掃蕩”。短短的兩個月里,燒房十五萬余間,搶糧五千八百萬余斤,劫牲畜一萬余頭,殺群眾四千五百余人。我們的一萬七千余名同胞被抓到東北作勞工,我們有六百多名共產黨員和干部被捕與犧牲。
瘋狂的敵人連已經去世了的白求恩也沒有放過。十月十五日,血腥“掃蕩”的最后的日子,一隊日本侵略軍來到了白求恩長眠的唐縣軍城南關,他們罪惡地搗碎了白求恩墓前那塊刻有中共中央悼文的石碑和外表裝飾的象是地球一樣的陵墓。這還沒有使他們的野心得到滿足。這伙野獸又將這里當成靶場,以白求恩墓不遠的烈士塔為目標整整射擊了半天,然后又用炸藥將這里炸成一片廢墟。這個風景秀麗的、白求恩和二萬五千名中國同志安息的陵園被摧毀了。剩下的只有一尊用漢白玉制成的白求恩雕像,那是在敵人到來之前,幾個農民冒著生命危險悄悄地收藏下來的。
空前的殘酷在考驗著我們的邊區軍民,也在考驗著我們的柯棣華同志。在火與血的面前,他該怎樣回答?
一九四一年一月,皖南事變后的一天,巴蘇華在日記上這樣寫道:
“……我又一次見到了毛主席,向他匯報了我倆的決定。我和柯棣華互通了幾次電報,他同意留在晉察冀的白求恩衛生學校和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工作,并贊成我留在延安的衛生部搞外科門診工作。國民黨剛剛一手制造的背信棄義的新四軍事件使整個民族滿懷悲憤,艱苦的日子還在前面,柯棣華和我決定與八路軍和中國共產黨一起勇敢地面對這種局勢。”
一九四二年一月,晉察冀軍區第三軍分區在葛公鄰村張各莊召開了“軍民誓約大會”??麻θA在會上用中文發表長篇講話,他宣誓:
“正當我們的抗日戰爭進入第二階段的時候,國際國內發生了這許多變化。我們邊區是縮小了,我們軍隊是減少了,我們的斗爭越發艱難了。但是,這能嚇倒我們嗎?不,不能,絕對不能!不管敵人的‘掃蕩’還是‘蠶食’,搞‘三光’政策還是可笑的‘自首’方針,這都動搖不了我們的決心。我發誓和你們并肩戰斗,直到打敗法西斯主義!”
接著,他滿懷義憤同集會的五千軍民一起,唱起他最喜愛的那支歌:
起來!不愿作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
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在這天晚上,他請一位同志幫他把這支歌譯成英文,抄在筆記本上。
夜。彎月當空,寒星萬點。朦朧的月光籠罩著連綿起伏的山巒。在茂密的林中,一支行軍隊伍隱約可見。隊伍中,一個青年人精神抖擻,邁著急促的步子向前走著。他就是我們的柯棣華。他現在仍然是和平醫院院長并兼任學校的外科教員。由于敵人頻繁“掃蕩”,他和同志們不得不一次次忍痛放棄親手建立的醫院和學校,打起背包和敵人周旋于叢山密林間。醫院的傷員都在“掃蕩”前隱蔽了。領導讓他隨學校的同志一起轉移。校長江一真同志在與敵人打游擊方面較有經驗,軍區又常配屬部隊給他們以掩護。所以不光柯棣華,就連華北聯大的老教員和邊區行政委員會的參議員們也常常和學校一起行動。
這正是學校軍醫一、二、三期學員畢業前夕,是教學最緊張的時候。連續不斷地“掃蕩”與反“掃蕩”,一天天的行軍、打仗,教學怎么進行下去呢?
歷盡艱苦環境考驗的師生們,他們不僅能創造保存自己的機會,他們還能創造出使自己發展壯大的條件?!拔溲b講課”就是他們的一大發明。他們提出了響亮的口號:“一邊戰斗,一邊學習?!?/DIV>
看吧,行軍途中,學員們在一邊走一邊討論學過的功課。路旁的石頭上不時出現復習題,那是負責打前站的同志寫下的,指定路過的同志解答,其他的同志自然也要想一想,遇到不記得的或不理解的問題,就自動和前后的同學商量;有的學員則干脆把那些必須死記硬背的內容寫個紙條貼在前面學員的背包上,這樣一路走一路背,行軍到達目的地時內容就記個差不多了。倘若到了宿營地或行軍大休息,就比較好辦了。如果有一兩個小時,那就派一兩個學員到山頭上配合民兵放哨,其余的學員集中到一個不易被敵機偵察到的樹林和山溝里學上一課。放哨的學員如果發現了敵人的動靜,只要將偽裝在山頭的消息樹放倒或者揮動手巾,上課的人便打起背包立即轉移。要是情況允許,在一個宿營地住上半天,他們還可以進行教學試驗。如果碰巧能買到兩條狗,那就用剪刀、刮臉刀片當手術器械來一次外科實習。
這種教學形式是很艱苦的。尤其是教員們,即使用“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去歌頌他們的辛勤勞動也不過份。為了搞好這種被學員們稱譽為“武裝講課”的教學,教員們必須利用已經擠得不能再擠的一點行軍、打仗的間隙備課。而比較起來,院長兼外科教員的柯棣華則要吃更多的辛苦。
這主要是因為語言問題。在平時,他用漢語講課還是可以的,但是書寫這一項他還沒有過關。他除了畫圖,一般不使用那塊黑板。他編的講義也是先用英文寫好,然后自己或是請別的教員幫助譯成漢語。在反“掃蕩”的武裝講課中,這辦法不行了,緊張的戰斗生活,他的講義既沒有時間譯,也沒有時間印,全靠他在課堂上講和學生們記筆記。筆劃繁多的方塊字給柯棣華帶來了相當大的困難。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寫“一般戰場急救”,結果,“般”寫成“股”,“救”寫成“球”,成了“一股戰場急球”,惹的同學們都嘻嘻地笑了。一下課就有學員開玩笑:“柯院長,球類屬于普通外科呢?還是屬于顱腦外科?”從學員的角度看,這種玩笑是善意的,甚至包含了對柯棣華的感激之意。但是,柯棣華卻很難過,不突破漢語書寫這一關,怎么能適應這種反“掃蕩”中的流動教學呢?
在艱苦的反“掃蕩”戰斗中,他另開辟了一個新的戰場——向漢字板書進攻。
新的戰斗打響了,他象沖鋒一樣攻上去。明天要講的課,今天夜里就提前占領那些由方塊字構筑的大大小小的堡壘。這里雖沒有刀光劍影、槍林彈雨,但就艱苦而言,這場文字戰一點不比真的戰斗遜色??麻θA甚至還在這場戰斗中受過一次傷。
一次夜間長途行軍到達新的宿營地后,據偵察員講,“掃蕩”的敵人一天內還到不了這里,于是安排當天下午在這里講課。行軍到達宿營地之后,已經是早晨七點多鐘,吃了點東西,同志們都各自打開背包睡覺了??麻θA趕快找個清靜的地方準備教案。他原想午飯后還可以睡一小覺解除全身的疲勞,誰知道中午飯還沒開,偵察員又報告說敵人正向這邊搜索。于是,同志們立即向山里轉移。走著走著,柯棣華實在瞌睡得厲害,心里一陣迷亂,失足向一條山澗滑去,幸虧警衛員眼急手快拉住了他,才只把膝部、腕部摔破了。要不……
這并不是最危險的時候,最危險的還是和敵人遭遇。一次,他們剛剛住進一個村子,一股敵人突然將他們包圍了。當時他們只有一個警衛排在身邊,打是不行的,必須迅速突出去。警衛排的戰士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了一個缺口,女生和老弱病殘立即沖出包圍,向三分區司令部那里靠攏過去。當江一真同志要柯棣華趕快隨這些人一起行動時,他同江一真同志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你這樣安排是不對的,我是院長,應當沖鋒在前、撤退在后,和你一起指揮警衛部隊!”他們的爭論還沒有結束,敵人就將他們剛才沖開的那個突破口又封鎖住了。敵人包圍圈越來越小,他們的處境變得十分危急。幸好三分區的一個團這時趕來增援,才將他們接應出去。可是,敵人窮追不舍,當這支隊伍跑到一個叫大臺的山村時,敵人的飛機追了上來,一陣轟炸,又犧牲了許多人。于是,柯棣華只好和同志們一起,背著傷員向山下轉移。◆◆◆◆◆
在山下、在掩埋烈士們的地方,他們抓緊轉移前的幾個小時又開課了。這天,柯棣華給大家講的是以往教科書上所沒有的內容:戰場搶救中幾種代用器材的使用。
一個多月里,這支教學隊伍先后在唐縣、曲陽、廣靈、阜平四縣進進出出,翻過來折回去地和敵人周旋。那生活是艱難的:不是路上的敵人追擊,就是空中強盜轟炸。大家饑一頓、飽一頓,有時一天只吃一餐飯。日行軍、夜行軍,難得在一地住幾天。然而,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如期完成了主要教學課程。一九四一年二月,在轉移途中的連莊村,經過緊張、嚴肅地考試,軍醫一、二、三期學員畢業了。
在戰斗中學習,在戰斗中畢業,即將分別的師生們,心情是非常不平靜的。學員們深切知道,教員們是冒著生命危險向他們傳授科學知識??!畢業前,他們依依不舍地將自己珍愛的紀念品送給教員。他們還爭著請教員們題詞。當有個學員請柯棣華題詞時,他想了想,工整地寫了四個字:
“抗戰必勝”。
“這是我對中國人民的祝愿,也是我不可更改的信念?!彼罩莻€同志的手,鄭重而堅定地說。
二
太陽剛剛西斜,從阜平城里馳出的兩匹駿馬,風馳電掣般地向東奔去,路上留下了一溜煙土。馬背上的人好象對這速度還不滿意,不時地加鞭磕蹬。馬跑得更快了。踏踏踏踏的馬蹄聲,在山谷里響起了一片和諧優美的回聲。
馬上的這兩個人,就是柯棣華和他的警衛員——一個滿臉稚氣的小八路??麻θA從葛公趕來軍區參加一個緊急會議,會議沒結束,敵人的秋季“掃蕩”就開始了,他又匆忙地返回醫院去。
幾十里地轉眼過去了。蹚過鷂子河,翻過四棱山,再上小尖梁,青墟山已是遙遙在望了。繞過青墟山就是葛公村,離醫院沒多少路程了。他猛地一鞭,那馬跑得更快了,箭一般向前沖去。
又沖了幾里,警衛員突然喊起來:“院長,站住!”
柯棣華猛地一勒韁繩,那馬咴咴地長嘶兩聲,前蹄一揚站住了。
警衛員朝前一指,說:“你看?!?/DIV>
在警衛員喊他的同時,柯棣華也發現了:在正前方山腳下冒起一股股濃煙,秋風夾著陣陣焦糊味和隱約的哭喊聲向他們卷來。敵人已經動手了。
望著燃燒的村落,他倆心里充滿憤怒和焦慮。不過,在青墟山西南腳下的娘子神村那邊還算平靜。娘子神是去葛公的必由之路,不能再猶豫了,敵人很快就會趕到那邊,必須馬上穿過去。倆人相視一望,打馬朝娘子神方向奔去了。
蹚過娘子神西邊的那條無名小河,再走幾里就是娘子神村了。村子里很安靜,只有偶爾響起幾聲狗叫雞啼。兩個人在村外觀察了一會兒,便警惕地朝著村中那條大街走去。在村里,他們沒有碰到一個老鄉。很明顯,情況緊急,這個村子的老鄉全部轉移了。
“快走!”兩個人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又立即翻身上馬。
正要揮鞭,柯棣華象是發現了什么情況,又下來了。他站在一家墻邊,聚精會神地聽著。
警衛員也只好下來,莫名其妙地問:“怎么了?”
“你聽,有人在呻吟?!笨麻θA招呼警衛員:“過來,你也來聽聽?!?/DIV>
警衛員站在院墻邊仔細地聽了聽,果然有呻吟聲,象是一個婦女在喊痛。見柯棣華還聚精會神地站在那里,他有些為難地說:“在這種情況下,誰還留在這里呀!”
柯棣華把馬韁交給他,吩咐說:“你把馬拴到樹上,咱們進去看看?!?/DIV>
警衛員不滿意了:“看什么呀?說不定什么時候敵人就來了。”
“不要多說,抓緊時間?!笨麻θA的聲調里充滿嚴厲。
警衛員第一次聽到柯棣華這樣的命令。盡管不高興,還是照院長的吩咐去辦了。
拴好馬,兩個人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進一家人家的院子?,F在,呻吟聲更清晰了,是從北屋傳來的。那是斷續地喊痛聲:“噯喲,噯喲……”
柯棣華一個箭步沖進去,見一位孕婦大嫂正在炕上痛苦地翻滾著,一邊翻滾,一邊呼喊。她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把枕頭潤濕了一大片。◆◆◆◆◆
“大嫂!”柯棣華低聲地叫著:“大嫂,你怎么啦?”
突然的呼喚,使那位大嫂吃了一驚,她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誰?”
“這是咱們國際和平醫院的柯院長?!本l員趕上一步介紹說。
“我是柯棣華,你要生了嗎?”
“柯院長!”大嫂驚喜地喊了一聲,接著淚水便落下來了。娘子神離葛公不過三十里地上下,大嫂對柯棣華是知道的,她沒有再問什么就介紹起自己的情況。原來,今天上午全村向山里轉移的時候)鄉親們曾勸她進山去,她怕拖累大家沒答應。再說產期就要來臨;上山沒準頭,在村里也許能僥幸過去。沒想到這會兒要臨產了。
“你男人呢?”警衛員問。
“他一看我要生了,急得沒辦法,又上山找人去了。”
“糟糕!”警衛員跺著腳說。盡管這個小鬼不懂得醫學,但他知道生小孩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他轉了一圈,突然走過去問大嫂:
“大嫂,你們家有地洞嗎?”
“有一個貓耳朵。”大嫂指著屋角說:“就在那里?!?/DIV>
“好!”他又拉著柯棣華,把他拽到一邊說;“院長,咱們可是不能再拖了,是不是先將這位大嫂隱蔽起來,等我把你送回去,再帶上醫生來接她?!?/DIV>
柯棣華搖搖頭:“怕來不及了?!?/DIV>
“那怎么辦?我們不能在這里給她接生呀!”
“是的?!笨麻θA點點頭,轉身出去了。他拉開臨街的大門,向通往后山的小路上眺望著。路上靜悄悄的,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他沉思片刻,回身招呼警衛員過來,吩咐他說:“你上山去,找幾個游擊隊員來,請他們協助我們將這位大嫂帶走?!?/DIV>
“帶走?”警衛員驚訝了:“敵人馬上就要過來了,這樣緊張的情況下,怎么能帶她……”
這小家伙有時還真執拗,不多說兩句,看這小鬼是不會想得通的??麻θA心里著急,但語調很平和:“小鬼,我給你講過的白求恩的故事全忘了吧?”
“沒有。”
“那好。”柯棣華一只手搭在這小家伙的肩上,繼續地問他:“假使白求恩今天遇到這種情況,他會怎么辦呢?”
“假使白求恩……”警衛員重復了一句,低下頭不說話了。他知道柯棣華常說這句話,而他更知道不管柯棣華身體多疲勞,處境多危險,只要說了這句話,你再也不用指望使他回心轉意。
時間緊迫,不能再爭論了。警衛員懇切地說:“院長,我明白了,不過還是你上山去找游擊隊吧,留在村里太危險。如果村里沒變化,你們就來把大嫂接去,敵人要真來了,我豁出命去也要保護她?!?/DIV>
“你這個小鬼呀!”柯棣華被小警衛員質樸的感情打動了,他拉著警衛員的手,充滿感情地說:“小鬼,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還得是你去找游擊隊。你是當地人,情況比我熟;而我留下來,大嫂要有變化我還能做些處理。至于危險,上山和留村都不能避免。你去吧,騎上馬,快些回來。”
沒有什么好說的,警衛員眼含淚花走了。
警衛員去了,柯棣華又回到屋里。大嫂因為方才痛疼,掙扎得很疲勞,現在昏昏欲睡了??麻θA沒做聲,找了點柴火,在鍋里燒了些水,以準備萬一。水開了,他又卸下一塊門板,找繩子捆了一副擔架。
忙完了,坐下來,柯棣華才覺出這會兒出奇的安靜。天還是那樣悶,一絲風也沒有。方才村里偶爾響起的狗叫雞啼,現在也消失了。唯有他的馬在不時地挪動,發出輕輕的“嗒嗒”聲。也只有在這時,柯棣華才感到這種寂靜才是最難熬的。
半個小時過去了,通往后山的路上還是看不到一個人影。大嫂還在睡,她是很放心地睡著了,臉色很平靜,輕輕地打著酣。望著這副睡得香甜的面孔,一個似曾相識的念頭突然在柯棣華的腦海里出現了。
他多熟悉這樣的面孔啊——一位房東大嬸,她的樣子也許是比這位大嫂稍顯老成一些。她是那樣的善于體貼同志,每天都要把土炕燒得熱乎乎的,免得他這個從亞熱帶地區來的人感到不舒適;一位婦救會長,她和這位大嫂年紀不相上下,很有魄力,在一次行軍過河時,器械馱子不知怎的掉到河里了,就是這位婦救會長,振臂一呼,十幾個男女青年隨著她跳進河里,在初春的寒水里,一件不缺地把弄散了的器械全摸了上來;還有那眾多的義務女看護,她們是那么能干。就是河里結了冰,她們也要砸開冰層為傷員洗帶膿血的繃帶,手凍得通紅,她們卻從不叫一聲苦。他熟悉這些普通的農村婦女的面容,他更熟悉她們的心理。在過去的那些日子里,他和她們有過許多次推心置腹的交談;談過婦女解放;談過中國婦女和印度婦女所受的壓迫;談過她們的過去和未來;而談的最多的是現階段的任務?,F在,他覺得她們仿佛就走在他的身邊,用鼓勵的目光望著他,隨時準備幫助他……◆◆◆◆◆
突然,遠處傳來了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這槍聲打斷了柯棣華的深思,也驚醒了酣睡的大嫂,大嫂的臉色變黃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柯院長,你走吧!”
“大嫂,別這樣說?!笨麻θA從容地安慰她。
“不行,您得走!”大嫂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力量,她猛地翻身下炕,推著柯棣華就往外走。因為激動,也因為勞累,剛把柯棣華推到門口,大嫂就雙腿一軟倒下了。
柯棣華吃了一驚,趕忙將大嫂扶到他剛才制成的那個擔架上。扶大嫂躺好,他從鍋里舀了一碗開水,送到大嫂的嘴邊。
喝了水,大嫂漸漸地清醒了。剛睜開眼,又用微弱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催促柯棣華:“柯院長,你走吧,咱們能活一個算一個。你比我有用處……”
“大嫂,您不用再說了,我是八路軍,我不會離開您?!?/DIV>
又是一陣槍響,這次離近了。不管大嫂怎樣掙扎著要起來,柯棣華硬是把她按在門板上。柯棣華現在反而冷靜了。他索性坐在門板旁邊,平靜地向街上望著。
四周又恢復了方才的寂靜。通向后山的路上還是不見人影,他耐心地等著。
大嫂再也忍不住了,眼淚象泉水般地涌了出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了。柯棣華眼睛一亮,那不是警衛員嗎?是他!他身后還緊隨著六、七個魁偉的民兵。同志們終于來了!
一位中年人搶先幾步走過來,他就是這位大嫂的丈夫。他搖著柯棣華的手,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走吧!同志們,把大嫂送到咱們醫院去!”
柯棣華一聲令下,小伙子們抬起門板綁成的擔架,向著后山出發了。
剛剛轉過山崗,背后響起一陣槍聲,村子里冒起黑煙,敵人在火燒娘子神村了。望著這翻滾的濃煙,誰也不說話,只是在臉上涌起了憤怒的表情,將腳步暗暗地加快了。
在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轉移途中的一個臨時手術室里,柯棣華為大嫂接下一個可愛的女孩。隨著孩子的第一聲啼哭,手術室內外的人全都笑了。
“這是一朵軍民友誼之花!”人群中,不知誰先喊了一聲,又有人接著喊起來:
“這是一朵中印友誼之花!”
“花!花!”人們喊著,笑著。叫“花”的孩子仿佛聽到了叔叔、阿姨們在叫她,臉頰上綻出了兩個小酒窩。她象是笑了。
笑了,孩子的爸爸、媽媽,柯棣華和在場的人都笑了。
三
雨還在下著,而且越下越大。本來就是很難走的路,現在變得更難走了。頭上是淅瀝的秋雨,路旁是叢生的荊棘,腳下是坷坎泥濘的山路,天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不能用火把,人們只能摸索前進。
這是在阜平縣西北的一座叫駱駝鞍的山腰上。山由兩個緊挨著的山峰組成,遠處一看象駱駝的駝峰,因此得名叫駱駝鞍。現在,在這兩個駝峰之間,一支小分隊就這樣緩緩地行進著。隊伍中有一副擔架,上面覆蓋著雨衣、軍衣、襯衣,還有一件毛背心——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小郭送給柯棣華的那件??磥?,為了防雨御寒,各式各樣的東西都用上了。
擔架由四個人抬著。在前面的是柯棣華,他原本凹陷的眼窩,現在凹得更厲害了,軍褲撕了一個大口子,前額上有一片青腫,象是剛剛摔了一跤的樣子。他緊閉著嘴唇,眉間皺成一個凸起的川字。雨水沿著他的發梢流下來,濕透了的衣服緊貼在身上。也許是剛才心情緊張的緣故吧?在敵人尾追他們的時候,他沒有感覺到寒冷。現在,敵人的槍聲消失了,他覺得象落在冰窟里一樣,全身都涼透了。一陣秋風吹來,他打了一陣冷顫。
又走了一會,后面跟著的同志走到前邊,把正在抬擔架的人換了下來。擔架剛剛離開柯棣華的肩頭,他一陣眩暈,陡然癱倒了。前進的隊伍立即停下。實習醫生趕上來摸了摸他的胸口,又將耳朵貼在他的臉上聽了一會兒,嘆了一日氣說:“象是低血糖,他餓壞了?!?/DIV>
說著,他從水壺里倒出一些水喂柯棣華喝了,然后從挎包里拿出幾個紅棗攥在手里。過了一會,柯棣華睜開眼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看到實習醫生手里拿的紅棗,無力地擺擺手,把實習醫生擋回去:“東西不多,留到最困難的時候再吃吧。”
實習醫生是白求恩衛生學校沒畢業的學生,他知道柯棣華的脾氣,在這樣的境遇下,勸他比別人多吃點東西是困難的。再說,可以吃的東西確實不多了。聽了他的話,實習醫生沒有堅持,將紅棗又裝進挎包里。◆◆◆◆◆
柯棣華是四天前從學校調到這支小分隊的。擔架上躺著的傷員是軍區機關的一位負責同志,在軍區機關轉移到阜平縣雷堡村時,敵人的一顆炸彈落了下來,彈片穿過他左肩胛骨楔進肺部。這位同志呼吸困難、咳血、盲管出血不止。部隊馬上就要轉移,為了救治這位負責同志,聶司令員親自指示將柯棣華從學校調出來,帶著實習醫生、護士長、作戰參謀、管理員、一個警衛班和一個擔架班單獨轉移,在轉移中進行救護。昨天,他們在轉移過程中被“掃蕩”的敵人發覺了,一直尾追而來,到半夜的時候才擺脫了敵人。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密布的烏云散開了,淡白的光亮又回到了地面??麻θA發覺同志們都圍在他的身旁,他皺了一下眉頭,掙扎著站起來,走到那個傷員的身旁。他摸摸傷員的前額,還在發燒,而且體溫好象更高了,他憂心忡忡地抽回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柯院長,”那傷員吃力地叫他:“不要著急,我還能頂得住,倒是你要多保重??!聶司令員關照過……”
柯棣華擺擺手,不讓他再說下去。轉過身來,招呼著大家繼續前進了。
這一行人轉過一個山角,向著駱駝鞍的西北方向走去,那里山高林密,是臨出發時軍區領導同志指定的隱蔽地點。
一上路,柯棣華就覺得頭昏眼花。這會兒,他總覺得眼前有個恍惚的影子閃來閃去。頭沉得象灌了鉛,腿上象綁了幾十斤重的東西,走一步都要使上全身的力氣。腳下的山石,軟得象棉花,一踏上去就覺得軟綿綿地站不住。頂難受的是胸口里面象點著了火,烤的人口干唇焦。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層皮。
這是長期缺鹽后的一種必然現象。鹽,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占了多么重要的位置啊!可是,真正能體會到鹽的貴重的是那些長期沒有鹽吃的人。已經一年多了,他們難得搞到鹽。這次秋季反“掃蕩”開始后,搞鹽就更困難了。轉移開始帶的那點鹽,又要吃,又要給傷員沖洗傷口,很快就用光了。世界上最甜的是水,最香的是鹽,同志們連作夢都想鹽。前天宿營時,柯棣華起來查鋪,剛走到一個戰士身旁,那小同志突然喊了起來:“院長,我們有鹽了!”他這一喊不要緊,大家都驚醒了,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坐起來,你瞧我,我瞧你,柯棣華朝這個小同志呶呶嘴,大家才明白,他是做夢哩!也許這個小同志正在吃鹽吧?他臉上綻開了笑容,小嘴一個勁的吧唧,涎水順著口角流了下來,那模樣真惹人心饞……
現在,這支被長期缺鹽損害了健康的小分隊行軍速度越來越慢。抬擔架的人不說話,走在后邊準備換班的人也不說話了。只有在翻越一塊攔路的巖石時他們才互相幫助一把,招呼一聲……
“得想個辦法調動大家的情緒呀!”在換班抬擔架的時候,柯棣華伏在那位負責同志的耳邊悄悄地說。
那位負責同志投來贊許的目光,笑笑說:“唱唱歌吧!”
“唱歌?”柯棣華望望那些干裂的嘴唇,猶豫了:“能行嗎?”
那位負責同志點了點頭。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他輕輕地唱出第一句。開始,只有一個人跟著他唱,接著又一個人跟他唱起來,以后,整個小分隊都唱起來了。
這是最后的斗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歌聲是低沉的,低的連幾步之外都聽不見。但是,這歌聲是從人們的內心發出來的,是雄壯的,有力的。蘊藏在人們心中的熱情,被這歌聲轟地一下點燃了。二十多雙眼睛一齊射出了堅定的光芒,步伐變的結實了??麻θA從歌聲中明白了一個道理。他后來曾對人說:“能給人們以力量的并不只是鹽,世界上還有勝過鹽的東西,這就是理想。被崇高理想激起的力量才是不可屈服的?!?/DIV>
一步,又一步……天漸漸地發亮,又漸漸地暗下去,整整經過一天的行軍,他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在游擊隊長的指點下,他們被安置在這個村后的一個山洞里。山洞有三十多平方米的面積,后邊還有一個洞口通向另外一個山溝。這里地勢險要,洞口在陡壁上,而一塊拔地而起的巨大巖石,象一座屏風把洞口遮住了。隱蔽休養,這里是最理想的地方。◆◆◆◆◆
一旦脫離了危險處境,疲勞便把戰士們征服了。狼吞虎咽地吃完民兵隊長送來的那一大桶放了鹽的菜粥,大家便在松軟的干草上睡下了。不大會,山洞里就響起了悠揚的鼾聲。只有兩個人——柯棣華和實習醫生沒有睡,他們在整理器械,并且在輕輕地爭論著:
“你不用去了,我一個人也能完成任務?!边@是實習醫生的聲音。
“為什么攔我呢?兩個人不是更快一些?”柯棣華回答說。
實習醫生嘆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感情:“你身體不好,要是把你搞垮了,那司令員和校長都會批評我的。”
柯棣華笑了笑,安慰說:“不會的。比起這個村子的人,我那點病算不了什么!”
他用手向洞口前的小村子指了指。那里留下了一片敵人蹂躪后的景象:倒塌的房屋,大火燒過的樹木,被扔在街上摔壞了的家什。這個不足十戶人家的小村,昨天遭到敵人空前的洗劫,兩戶人家被燒了房子,九個人受了傷……
實習醫生看著那個村子不作聲??麻θA提起整好的藥箱,推了他一把,命令似地說:“走?!?/DIV>
在村頭上一間空屋里點起了松油火把,治療就開始了。
病人陸續抬來了。第一個抬到臨時手術臺上的是一個小姑娘,敵人在她的腹部戳了兩刀;第二個送到手術臺上的是一位老大爺,他也許從來沒有想到,在他垂暮之年,竟還要被打斷已經變得僵直了的雙腿;第三個,是一位受凌辱后又被刺傷的大嫂;第四個,一個年青人……
臨時手術室里靜悄悄的??麻θA異常沉默,連必要的吩咐也變得簡短了,他只是迅速地清創、包扎、手術。敵人的瘋狂把他的心刺痛了。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誰也能看到,他的牙關咬得緊緊的。
從傍晚到半夜,九個受傷老鄉全部處理完了。
回到山洞,躺在墊了干草的鋪上,柯棣華失眠了。一連幾天的行軍,又做了大半夜的手術,全身的關節沒有一處不疼的。他多么疲勞,又多么需要休息啊!可是他睡不著。
明亮的月光透過烏云的裂隙照進來了。堆在洞口旁的南瓜、青玉米,裝在荊籃里的雞蛋,靠洞壁立著的大半袋小米,一一映入了他的眼簾。??!那碗里盛著什么?鹽?對!是鹽,是比金子還寶貴的鹽。不用說,這都是傍晚時,那幾戶被敵人血腥洗劫過的人家送來的。
南瓜、傷口、鹽和“團結起來到明天”的歌詞,不知怎的,同時在他的腦海里出現了。
和軍區機關還沒有取得聯系,在附近也找不到我軍主力,他們的日子更困難了。他們什么都缺,缺糧,缺鹽,油不用說是沒有,連柴草也發生了困難。敵人順風放火,滿山的樹木被燒光了。村里的群眾把他們能吃能用的東西全送來了??墒?,經過敵人的“三光”之后,他們還能剩下什么呢?再說也不能全收下,群眾也夠困難了。敵人還在圍山,下山籌糧沒有可能,他們只好靠為數不多的一點小米、黑豆和南瓜,靠采集點沒被燒掉的野果、野菜充饑。到后來,他們只能煮上一鍋野菜,象使油一樣撒上一點黑豆面或小米面,做成不“糊”的糊糊填飽肚子。
就這樣,柯棣華還在不斷給自己增加工作。
那位受重傷的負責同志手術后的那些天,病情不穩,經常需要對癥處理。這每一次處理他都用來給實習醫生講課,從病情變化的觀察和病情變化的生理病理機制,直到處理辦法,胸部固定時膠布的位置、手法、松緊都要一一講解。他和實習醫生商量:“你還沒畢業,不能因為反‘掃蕩’把功課耽誤了,要象春天武裝講課那樣把課程學下來。”實習醫生當然是求之不得,可是,因為來時匆忙,他沒把教材帶全;柯棣華是從轉移途中來的,當然也沒帶。他只帶了一本英華大辭典,一本英華醫學詞匯,一本外科學,是轉移出發時怕小郭背上太沉,從小郭挎包里搶來的。這辭典幫了他的大忙,對實習醫生可排不上用場。于是,他只好現編現講。
即便只這一個學員,他講的也非常認真。同樣也備課,同樣要譯成中文。一天夜里,實習醫生一覺醒來發現他還在準備教材,感動地說:“院長,瞧你臉叫松煙熏成什么樣了,算了吧,我的功課以后再補?!笨麻θA將一個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小聲說話,然后輕輕地說:“你學習,我也是學習嘛!”
在那位負責同志的傷情基本穩定之后,柯棣華便將工作重點轉向為群眾治療。附近村里的群眾,把這支執行特殊任務的小分隊看成是自家人。誰家有了病人,有時派個人來,有時托人捎個話來:“老柯,有病人請你?!彼饝宦?,拔腿就去。很快,方圓幾十里地都知道這里有個特別好請的醫生。◆◆◆◆◆
一天半夜,從二十里外來了一位青年農民,他驚慌失措地告訴柯棣華,他的妻子因為難產快不行了??麻θA沉著迅速地整理好處理難產的器械,帶著護士長,跟上那位老鄉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才回來。當他踉踉蹌蹌地走進山洞時,人們發現他的臉色十分難看。護士長悄悄地告訴實習醫生。在路上他從山腰摔到山溝里去了。
柯棣華緊閉著眼睛躺在地鋪上。等他發覺同志們都默默地注視著他的時候,他支撐起身子,咧著沒有血色的嘴唇笑笑說:“那產婦到底生下來了,一個挺胖的小男孩,未來的八路軍戰士……”。
話沒說完,他又重重地躺倒了。
他累病了。一天夜里,他覺得眩暈,剛要坐起來伸手取藥,突然人事不知,一下子摔倒了。頭磕破了,兩個肘關節的地方掉了一層皮。這是因為勞累過度,他的癲癇病又發作了。
勞累是導致癲癇病發作的直接原因。因此,那位負責同志行使職權給他下達了兩條命令:一要停止出診,由實習醫生代他工作;二要和他一起單獨進餐,也享受傷員待遇。
這合情合理的兩條命令全被他據理違抗了?!搬t生不能不看病人,這是責任;醫生不能侵占病人的利益,這是道德?!本褪且院蠛托l生部聯系上了,醫生多了,他照樣出診,有時跑幾十里地去看病人。攔是攔不住的,除非你不讓他知道。生活也改善了,可他寧肯到住在另一條山溝的衛生部伙房就餐,也不肯和那位負責同志一起吃。
在駱駝鞍上住了將近一個月,直到敵人的秋季“掃蕩”結束,那位負責同志的傷也痊愈了,他才返回醫院駐地——葛公。
四
八年抗戰,晉察冀邊區人民吃盡了千辛萬苦,但是最艱苦的還是一九四二年。
這年初夏,敵人對冀中平原發動了戰爭史上最殘酷的“五一大掃蕩”。到了秋季,敵人毀,大水淹,秋莊稼也沒好收成。再加上敵人實行經濟封鎖,到了莊稼換季、青黃不接的時候能吃的東西就不多了。頭年堅壁下來的柿子干吃光了,莊稼地里的野菜吃光了,敵人“掃蕩”后殘存的幾棵樹,連樹皮、樹葉也被吃光了。群眾沒吃的,軍隊也困難。開始是高梁餅子就山蒜,后來是牲口飼料當軍糧。軍區騎兵團解散了,當牲口飼料的黑豆就成了口糧,每人每天一斤黑豆。再靠后,黑豆也不多了,只能一天兩頓喝點干菜黑豆湯。健康人慢慢地拖病了,輕傷員拖垮了,重傷員犧牲了。就這樣還要天天爬山、行軍、作戰。
共產黨人從未被困難所征服。在這個極端嚴重的時刻,晉察冀軍民照著延安傳來的辦法,開展了更大規模的大生產運動。
可以想象到,在戰斗頻繁而又饑寒交迫的情況下,堅持生產自給是多么不容易。醫院還不同于戰斗部隊,戰斗部隊還有戰斗間隙,醫院什么時候沒有病人?既要對付“掃蕩”,又要堅持醫療,再開展大生產該多困難。在大生產的勞動中,幾乎每次都有人因為饑餓疲勞而暈倒。在這樣一種形勢下,同志們對柯棣華特別關心。在同志們的眼里,柯棣華既是他們的院長,還是一位國際友人,所以想方設法減輕他的負擔。
從四一年敵人加緊對山區封鎖以后,糧食運輸發生了很大困難。從冀中平原籌集的糧食只能送到山邊,然后山里的單位再派人去背。有一次,學校分到了一批口糧,是放在離唐縣縣城二十里地的一個村里。那時唐縣縣城已經被敵人占領,去背糧有一定的危險,而且往返一次就是八十幾里地,都是翻山過河走小路,非常辛苦??麻θA是院長,背糧行動不能不通知他,于是江一真同志親自到醫院來通知他,讓他不要去。他笑了,對江一真同志說:“那好,咱倆都留下。”運糧是夜間行動,傍晚臨出發時,江一真同志在隊伍里發現了他,知道這時已對他無可奈何,只好裝作沒看見。運糧沒有工具,一人一條單褲扎住兩頭算是口袋。因為山高路遠,對那些體弱的同志只要求灌滿一條褲管就可以了。柯棣華有病是人所共知的,可他自己不承認是體弱的,硬要裝糧的同志給他灌滿兩個褲管。江一真同志這回不能再讓了,急忙上前制止,誰知他象沒聽見一樣,背起來就跑。剛剛離開敵人的封鎖線,他就要和那位年初調到醫院來的奧地利大夫賽跑。那大夫比他高一頭多,身大力不虧,柯棣華哪是對手呀??伤惨?,非要爭個高低不可。直賽到學校也沒見輸贏,可活躍了運糧隊,在他倆帶動下,男女同志的身上都象帶了風,走起路來嗖嗖的。◆◆◆◆◆
生產勞動是大事,想不讓柯棣華參加是不可能的,同志們只能從其他方面照顧他。那時教務處單有一個伙房,考慮到教員們都是知識分子,而且年紀也大些,所以伙食辦的好一點。所謂好,也不過是一般同志吃黑豆是吃一壓兩半的碴,這個灶則把黑豆磨漿做成豆腐。小米也多配給點,不過都是發了霉的囤底子。在最困難時,校領導曾明確指示柯棣華要到教務處灶就餐。這樣一點照顧,他以“身為院長,應實行官兵平等”為理由拒絕了。有一回全校改善伙食,教務處灶吃大米,一般灶吃小米。這是一年之中難得的一次,和他同住的一位領導同志便派通訊員到教務處灶給柯棣華打了一份大米飯,又到大灶給他打了份小米飯,兩份飯裝在一個盒的上下兩層里,柯棣華一看就火了,和這位領導狠狠地吵了一架。第二天,他們言歸于好,各自作了自我批評。但柯棣華真摯地懇求說:“請同志們一定不要把我當成外國人。在這樣一個艱苦的時候,把我從戰士行列中拉出來,我是十分難過的?!?/DIV>
眼看柯棣華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領導發愁,群眾著急,怎么辦呢?想來想去,大家又想到小郭身上去了。去年秋季大“掃蕩”后,柯棣華和小郭已經結婚,就把這個任務交給小郭。在一定的時間、地點,在某些事情上,妻子的話是管用的。
在一個星期天里,清脆的午飯號響起來了,在唐河邊上攔河造田的人互相招呼著,哼著“二月里來好春光”,三三兩兩地回醫院去了。
河邊只剩下柯棣華和小郭??麻θA還沒有走的意思,他伸展一下筋骨,彎腰抓起一把新翻起的黑土,搓著、揉著,興奮地指著眼前的沃土對小郭說:“到夏收,這里就變樣嘍!那時候,醫生們再也不用為傷員挨餓掉眼淚,傷員們也再不必因為一小碗黑豆你推我讓了?!?/DIV>
說著,他又彎腰抓了一把土。小郭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遞給他一塊毛巾說:“喂,走吧,還不覺得累嗎?”
“不!”他接過毛巾,一邊擦汗,一邊說:“想到夏收以后同志們可以吃飽肚子,累呀,餓呀就全忘了?!?/DIV>
小郭點頭稱是:“到那一天就好咧?!?/DIV>
“到那時,”柯棣華凝視著前方,用期望的歡悅的聲調說:“那時,麥子熟了,金海上掀起層層波浪,唐河在它的腳下歡快地歌唱……”
“喲,怪有詩意的呢!”小郭打趣地說。
“詩意?要是我會寫詩,我真想寫寫。這是一首史詩??!”他望著小郭那被曬得通紅的臉,認真地說:“是應該把大生產運動記錄下來,讓我們的孩子們讀一讀先輩的歷史是有好處的。他們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肯定不會再象我們這樣生活了。他們將要生活在一個充滿光明、充滿幸福的社會主義社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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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是幸福的。”小郭贊嘆著。
“不,我們也是幸福的,因為我們是創造幸福的人。我羨慕孩子們,但并不嫉妒。”他象是朗誦一樣、大聲地說。
“得了,得了。”小郭向四外望了一眼,羞怯地推他一把,輕聲地說:“還差好幾個月才當爸爸呢,老這么孩子孩子的,叫人家聽了笑話?!?/DIV>
柯棣華聳聳肩膀,又調皮地縮縮脖子,順手接過妻子的鐵锨扛在肩上,倆人悄聲細語地說著、笑著,離開了那片新開墾的土地。
到了村口,柯棣華說要去食堂打飯,倆人便分手了??麻θA先到病灶上去看了看,傷員中午飯吃的是小米飯干菜湯。這是上等伙食,他滿意地笑了,轉身又向大灶走去。
大灶的伙食也不錯,雖說困難,老司務長還是想著法讓大家吃的好一點。這天中午是黑豆漿野菜做的小豆腐,因為開荒,每人還發了兩個摻谷糠的窩窩頭??麻θA端上兩碗小豆腐,又拿了四個窩頭回宿舍了。他們這個臨時的“家”和他的辦公室合二而一。平時他在這里辦公,到星期六,在兩把椅子上搭塊門板就成了他們的居室。剛進院子,他發現屋子里煙熏火燎,進屋一瞧,小郭正在吊鍋上煮東西。
“做什么呀?”他問。
“等一會就知道了?!毙」咧∏?,美滋滋地說。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要一回到宿舍,他的疲勞便暴露了。他覺得全身乏力,連話都不愿意多說一句。放下碗,他就勢躺在床上。這一年多,他的體力一天比一天下降了??稍谌饲八麖牟槐憩F出來,他擔心同志們一旦知道他的情況,對他的各種優待又該接踵不斷了。在司令員和戰士堅持一個供應標準的八路軍里,接受照顧,那是很難為情的事。真正知道他身體情況的只有小郭,可他以小郭從未見過的嚴厲囑咐說:“一個革命者不應當把困難掛在嘴上,再苦再累還比得過長征嗎?”◆◆◆◆◆
小郭那歡快的腳步聲把他從昏昏欲睡中驚醒了。他翻身起來,意外地發現小郭端來一碗白生生的東西放在桌子上,那是一碗又白又細的掛面。
“那來的?”他驚奇地問。
小郭不理他,把一雙筷子放在碗上,說:“吃吧,吃完再告訴你?!?/DIV>
他臉色變得嚴肅了,把碗推回去說:“不行,不說明白我不能吃?!?/DIV>
小郭噘著嘴,裝作生氣似地說:“你呀,吃就得了,管那么多干嗎?反正不是從老鄉家里游擊來的?!?/DIV>
“首長送來的?”
“對啦。是部隊的戰利品,司令員轉送來的。”小郭又把碗推到他的面前,催他說:“明白了?吃吧!”
柯棣華把碗又推開了:“不!慶蘭,這是特殊照顧,我不能接受。”
小郭不高興地嘟噥起來:“在討論教務處單開伙時,你帶頭支持,說是該從教員們的實際情況出發,照顧一下這些知識分子??赡隳??你不是教員?你不是知識分子?你為什么不去吃?為照顧你的病,首長送點掛面來,你還嫌特殊,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你、你……”柯棣華不知道校領導和小郭打過招呼,要把柯棣華的生活好好管一下。他沒想到小郭會這樣責備他,一時不知怎么說才好。他極力壓抑著自己,不讓自己發火:“你是我的妻子,你怎么能這樣說?”
小郭滿有道理:“今天這件事不是因為你是我的愛人才這樣做,我是盡一個戰友、一個同志的責任。你不必為我、也不必為還沒有出生的孩子想,我也不能這樣要求你,我只是希望你想想,為了革命事業,你應該不應該保重身體?”
小郭越說越激動,眼圈都有點紅了,看到這副模樣,柯棣華反而笑了,這種話他聽多了,領導說過,同志們說過,連住院的傷員也這樣說過他。所以小郭這一串連珠炮,不但沒有使他再激動起來,他顯得更冷靜了??磥?,一句話、兩句話說服不了小郭,柯棣華索性把飯全收拾到吊鍋里暖著,然后心平氣和地說:“干嗎這樣激動?來,咱們慢慢談談?!?/DIV>
“談什么?”看柯棣華軟下來,小郭以為打動了他的心,便往跟前湊湊說:“快點吃,吃完飯還得開荒呢!”
柯棣華點頭同意:“好,快一點。你剛才的話說得好象有點道理。以前我也這樣想過,但是一位同志糾正了我這個認識?!?/DIV>
“誰?”
“咱們那位老司務長?!?/DIV>
“他?”
“嗯?!?/DIV>
老司務長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這位老紅軍,在江西反“圍剿”時受過兩次傷;長征時,為救護戰友又留下過內傷;抗戰之后,他再次負傷,至今彈片還留在身上。精兵減政時,黨組織留他在機關工作,他不同意,在他一再請求下,這位很早就是營職干部的老同志到學校來當了一名管油鹽柴米的司務長。去年秋季反“掃蕩”開始臨轉移時,有一口豬沒來得及處理,老司務長堅決要求趕著豬打游擊。經過兩個多月的反“掃蕩”,老司務長又把豬趕回來了。豬沒掉膘,可人卻變瘦了。同志們熱情地向他表示感謝,他卻擺擺手,說:“只要能為黨分擔點困難,吃點苦心里舒坦?!?/DIV>
雖然這故事在八路軍里并非奇特,可誰能忘了老司務長呢?柯棣華沒有重復老司務長的故事,他望著小郭,象是回答又象是自言自語地說:“記得在武漢時,見八路軍辦事處的同志,從周恩來、董必武、葉劍英這些領導人直到戰士們,在那樣一個花天酒地的世界里,對每頓飯八分錢的菜金卻心滿意足,我心里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以后見到周恩來同志時,我問他,他告訴我說:因為我們困難,同志們也都知道這困難??!你瞧,當革命遇到困難時,他們是多么自覺地在嚴格要求自己呀。我們不該向他們學習嗎?老司務長說得對,能為黨分擔點困難,心里舒坦??!”
小郭退讓了。她心里那種妻子的同情與憐憫現在完全被戰友間的信任和崇敬所代替。她拿著那幾斤掛面,帶著內疚的心情說:
“我送去吧?”
柯棣華高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指著吊鍋說:“好!連煮好的這一碗,一起送到病灶去?!?FONT face=Verdana>◆◆◆◆◆
小郭走了。
下午,在龍騰虎躍般的大生產的人群里,柯棣華擔著一副土筐飛快地奔跑著。抽個空隙,小郭把一塊疊好的毛巾悄悄地塞給他,示意他墊在肩上,幾個調皮的小青年看見了,你捅我,我捅你,一齊哄笑起來??麻θA臉紅紅的,挑著土跑了。
勞動的歌聲又響起來了:
加緊生產喲加緊生產,
努力苦干喲努力苦干!
我們能熬過最苦的現階段,
反攻的勝利就在眼前!
五
艱苦的生活,繁重的工作,長時期不得休息,柯棣華由絳蟲病引起的癲癇病再次發作了。
癲瘸屬于神經系統的疾病,患有這種病的人,長期的興奮或抑制都會引起癲癇突然發作。發作時不擇地點,不擇時間,山上水里,工作中,休息時都可以突然喪失意識。如在高山,則難免墜入深淵,粉身碎骨;如在江河,則難免失身落水,窒息斃命。所以醫學家將本病列為險癥。如若病人不登高,不下水,只是在平川上犯病,輕的,咬破舌頭,摔傷肢體,一兩個小時后才能完全恢復意識;重的,幾個小時,甚至幾天意識混濁,騷動不安,幻視幻聽,頭痛欲裂。雖無危險,卻也會導致病人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難以恢復力量。猶如平時人們常說一場大病之后一樣,全身酸疼,筋骨松散,手腳都不由自己指使。如這病連續發作,則危及生命,用醫生的話說叫“預后不好?!?/DIV>
柯棣華是個醫生,對于這病的預后,他很清楚。然而置生死于度外的他,對自己的將來卻很少去想或根本不想了。任他去吧,只要有一口氣,就要為革命工作。在現時,他卻要想方設法將病情隱瞞起來。對領導和同志們隱瞞自不必說,甚至連小郭他也想瞞過。他知道同志們對他的感情,他不愿讓自己的痛苦去嚙噬同志們的心。可是,這病又怎能隱瞞得了呢!從他一九四一年六月第一次發病之后,同志們就注意上他了。一年來,從軍區首長到學校、醫院領導,對他的病沒少費過心;能請到的醫生,都給他會診過;能買到的藥品,都給他使用過;然而……
一九四二年六月,他再次犯病,這是一次大發作,連同志們給他墊在臼齒間的毛巾都咬破了。兩個小時以后,他意識才漸漸恢復。小郭給他擦去嘴角的白沫和血跡,又將一塊濕毛巾敷在他的前額上。待他呼吸平穩,小郭才端來一杯水。
他不肯讓她喂,讓人伺候,即使是妻子,他也覺得難為情。他執拗地要小郭找來一把小勺,可是小勺剛剛到手,便當啷一聲掉了。他已經沒有握一把小勺的力量了。
“還是我來吧!”小郭揀起小勺放在桌子上,然后靠著床沿扶他半坐著,把水送到他的嘴邊。
他不再拒絕了。喝完水,望著妻子眼里閃著晶瑩的淚珠,他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握著,想找幾句適當的話來安慰她。心細如絲的小郭看透了柯棣華的用意,她怕聽到他的安慰話,她不忍心讓正受疾病折磨的愛人安慰她這個健康人。小郭站起來,扶著柯棣華躺下,又替他掩好被子,然后裝出一副笑臉說:“不要說話了,你需要安靜地休息一會。我還要去教室看一看同學們今天學的課有沒有問題,一會兒我就來?!?/DIV>
沒等柯棣華回答,也不敢再看柯棣華一眼,她轉身走了。
沒看見小郭的眼睛,柯棣華也知道她是哭著走的。他知道,她看看學員們的自習是真話,也是借口。是她軟弱嗎?不!決不是。雖然他們沒有曲折的戀愛過程,婚后也沒有人們常說的那種朝夕相伴,但他們的心卻象是一汪清水,是可以一眼就看到底的。要知道,他們的愛情不是在風花雪月中建立的,他們是在戰火紛飛的前線產生了感情,是在死亡和殘廢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的境遇下相愛的。經過了生與死的考驗,還有什么東西能玷污這純潔的愛情呢?小郭的淚水與其說是夫妻間的憐憫,還不如說是戰友間的同情。所以在小郭走出之后,柯棣華既沒煩惱,也無惆悵,他倒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做點事??墒?,他能做些什么呢?床頭上的書被小郭沒收了,放到對面的桌子上。筆和紙也沒有了,被小郭全部收拾到抽屜里。他想起身去取,剛一動,一陣巨烈的頭痛,使他雙目昏花。
剛才服過的止痛藥和鎮靜劑好象還沒發揮作用。他合著眼,努力平心靜氣。過了約半個小時,窗外似乎響起了腳步聲,對面辦公室的門響了一下,接著又有人急促地說什么,隨后,又是一陣咚咚的腳步聲。◆◆◆◆◆
“是幻聽吧?”他自己問自己。他睜開眼,專心地聽了聽,不是幻聽,是有人走過去了,而且腳步挺急。發生了什么事情?他支起身子,側耳諦聽:又有人來了,還在呼叫住在對面的協理員。大概是摸到門上的鎖了吧?來人不叫了,加快了腳步向大門外走去。
柯棣華突然喊了起來:“喂!誰呀?來一下。”
進來的是一個臉上帶著稚氣的小衛生員,看來他不知道柯棣華剛犯過病,見柯棣華躺在床上,他驚訝地問:“院長,你怎么啦?”
“沒什么?!笨麻θA將身子往前探了探問他:“出什么事了?”
“病號丟了!”小衛生員著急地說:“那個發高燒的小黃不見了!軍醫說是高燒性譫妄,他跑了。都怪我,誰知道那么重的病號還會亂跑!”
柯棣華不等小衛生員說完,翻身坐了起來:“派人找了嗎?”
“已經派人了,護士長讓我報告協理員?!?/DIV>
“你快去告訴護士長,要先派人到唐河邊上去,防止病人落水。我隨后就去?!?/DIV>
小衛生員敬了個禮跑了。柯棣華急忙下了床,從抽屜里翻出手電,大步向外走去。因為癲瘸發作引起的一系列痛苦現在都消失了。一小時前還拿不動一把小勺的他,正疾步行進在村間的路上。
唐河邊找過了,沒有這個病人;
山腳下找過了,沒有這個病人;
田地里找過了,沒有這個病人!
病人到那里去了?
在大伙房后頭的那個水洼邊上,柯棣華終于發現了這個病人。病人踡曲著身子躺在坑洼里,不細心看,就好象是一塊放在那里的石頭。病人暈過去了,頭部離水洼只有二、三尺的樣子。周圍沒有其他人,柯棣華只有自己去搬他。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把這個病號抱起來,一次、二次、三次,剛才還拿不住一把小勺的他,怎么有力量抱起這個魁偉的小伙子?當他第四次彎下身子的時候,他一陣目眩,失足落入水洼里……
同志們也找到這里來了。這時大家才知道柯棣華的病又犯了。人們攙扶著把他送回宿舍。一進屋,他穿著帶泥和水的衣服,一頭栽倒在床鋪上。他的嘴角又添了一塊血跡——那血跡又凝固了。
再不能讓他這樣不顧命地干下去了。就在發生這件事情的第二天,一早,江一真同志來了,向他傳達了軍區首長的三點建議:一、到延安去休養一段時間;二、通過地下黨的關系到附近的城市住院;三、到香港或印度去治療。江一真同志還告訴他,這是今天凌晨聶司令員親自指示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個意志堅強的人,這個在病魔殘酷折磨時沒掉一滴眼淚的人,這回卻哭了。他百感交集,一時激動得不能自持。為了他,軍區領導竟是這樣操心。他多想將心里涌起的千言萬語一吐為快,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改了:“讓我再想想吧。”他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望著江一真同志說。
“好的。你和小郭再研究一下。小郭和你一起去?!迸R出門,江一真同志又說:“希望你明天答復我?!?/DIV>
江一真同志走了,屋里只剩下他夫妻二人。小郭一邊替他擦拭已經流到面頰上的淚水,一邊用期待的目光望著他。
柯棣華的心情是很矛盾的。他思索了好久才說:“病當然要治,能治愈就更好了??墒?,全世界對這種病都還沒有找到根治的辦法。而且,目前的形勢……”他抬起頭來了,眼睛里閃爍著堅定的神采,繼續說:“這里是橋頭堡哇!”
關于橋頭堡的譬喻,小郭是熟悉的。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他經常把晉察冀譬喻為橋頭堡。一九四一年以后,在晉察冀比在任何地方都能更清楚地看出日本帝國主義以戰養戰的陰謀。兩個月前,當日寇占領了荷屬東印度和法屬印度支那后把進攻的矛頭指向印度的時候,他和巴蘇華也討論過要不要離開中國回印度去參加本國的抗戰運動,那結論是一致的,這里就是為祖國也是為世界而戰的崗位。特別是晉察冀,這個敵人實施以戰養戰的重點地區,這里的每一次戰斗,都是對敵人這一方針的嚴重打擊,這是一個橋頭堡。倆人都決心在這里戰斗下去。當小郭再次聽他說到橋頭堡的時候,她已經猜到了柯棣華的意思。她不作聲,等他自己把這意思說出來。
見妻子總不作聲,柯棣華又用商量的語氣說:“我想,我還是留在這里吧?”
這是問,也是答,小郭鼻子一酸,止不住掉下一串眼淚:“老柯,你還執拗啊,你是醫生,什么樣的后果還不明白?”
這回輪到柯棣華不作聲了。沉默了好大會兒,他讓妻子拿過那本英文版的馬恩列斯文選來。
“你要看書?”小郭問他。
“不,你念一段我聽,念念斯大林講安泰的那段吧?!?FONT face=Verdana>◆◆◆◆◆
關于安泰的故事,是五年前斯大林在聯共(布)中央全會上講過的。在古希臘神話和傳說中,有個著名的大力士叫安泰,是海神波賽東和地神蓋伊的兒子。他是公認的英雄,沒有人能與他抗衡。他力量的秘密在于他非常依戀生育、撫養和教導他成人的母親——大地。同敵人決斗遇到困難時,他往地上一靠就獲得了新的力量。他的敵人海格拉斯利用了他的秘密,在決斗中,把他舉到空中扼死了。斯大林把布爾什維克譬喻為安泰,認為“只要他們同自己的母親、同人民保持聯系,他們就有一切把握,始終是不可戰勝的?!保ㄋ勾罅郑骸墩擖h的工作缺點和消滅托洛茨基兩面派的辦法》)
小郭沒有去拿書。這故事她已經都能背下來了,只要有人建議柯棣華離開邊區去治病,他就要講一遍這個故事。讓小郭去拿書,無非是提醒她想想斯大林的話罷了。
果然,柯棣華沒堅持自己的意見。他拉著小郭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說:“依我看,既然到那里都不能根治,還不如就留在這里吧。如果不參加八路軍,得這病我會悲觀的;現在我是滿懷信心的。因為只要和邊區人民在一起,我也會象安泰那樣獲得力量?!?/DIV>
小郭不答話,他看了她一眼,笑笑說:“當然,我也許會死,也許會殘廢,但是為了全世界人民從法西斯的鐵蹄下解放出來,我即使死,印度人民也會感到高興。你和我,還有這即將出世的孩子也會感到高興。因為,我已經將我的生命獻給了人類最壯麗的事業!”
小郭不再說話了。這倒不僅是她知道柯棣華的態度不可改變,主要的是,在黨旗下她自己不也是這樣宣過誓嗎?
夫妻倆的認識統一了。以后,司令員、政委以及各級領導都來勸過柯棣華外出就醫,但都被他一一謝絕了,直至他病死在崗位上。
六
唐河漲水了,嘩嘩的河水奔騰著,咆哮著,急忙忙地繞過葛公村向前去了,在河中心,湍急的河水激起了一個連一個的漩渦。
這年夏天,偉大的整風運動在延安首先開始了,接著,晉察冀軍區和邊區政府也開始學習整風文件。這是中國共產黨內的一次整風運動,它象一股滾滾而來的洪流沖擊著每一個共產黨員。他們每個人都要在這股洪流中洗滌:讓洪流將埋藏在最深處的污垢浮起來,然后把它卷走。滌蕩去玷集在思想上的污垢,最寶貴的屬于精華的那一部分就豪光四射了。
整風開始時,柯棣華還不是一個黨員。但是對于這個發生在中國、發生在中國共產黨內的偉大運動,卻寄予了滿腔熱情。他瞪大眼睛望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場另一種形式的革命。他贊嘆不已:中國共產黨就是有這樣大的氣魄,自己向自己開火,向革命的大敵主觀主義、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開火。他們睜大眼睛搜索自己的缺點,就象在戰場上搜索敵人一樣;毫不留情地自我批判,就象在火線上一樣毫不含糊。這些爬過高山、越過草地,從九死一生中過來的幸存者,這些被斗爭的烈火錘煉成為鋼鐵一般的硬漢子們,當他們檢討自己的過失時,一個個眼眶里都充盈著熱淚。雖然就是這些人,在剛剛的過去,他們為國家為人民立下了卓越的功勛;而在不遠的將來,他們又將受到國家和人民的稱頌。但是,他們看重的更是今天,他們不允許自己的行動偏離軌道。這些毫無個人得失的中國共產黨人啊,他們的靈魂何等的高尚,何等的純潔!
大病未愈的柯棣華被這新的戰斗所吸引。雖然他不是共產黨員,但他是一個革命者,一個革命者就不能在這場革命中處之泰然。他投入了這場偉大的斗爭。
當他從政委那里接過武器——黨中央制定的“整風文獻”時,他激動地向政委表示:“我恨不得一下子把它看懂學懂,把毛主席講的革命道理印在我的腦海里。”他對革命真理的向往、熱愛、和孩子般的癡情,幾乎使他忘了剛剛發作的病,忘了領導、同志和妻子的多次叮囑。他如饑似渴地學起來,有時簡直忘了休息。
沒幾天,小郭就噘著嘴找領導同志告他的狀了。在他第二次發病后,為了防止意外發生,根據領導指示,小郭搬來和他同住。領導交給小郭的任務很明確,監督他的休息??墒牵詮氖盏轿募?,他每天晚上都要看得很晚。小郭自然要“嚴加管束”,夫妻倆免不了發生點小口角。小郭一怒之下找來了協理員,將柯棣華“教訓”一頓。這次柯棣華改得倒快,當晚就早早睡了。這晚,小郭挺高興,睡得挺香。但慢慢發現不對頭,一天晚上,小郭一覺醒來,發現身邊沒人了,起來一看,原來柯棣華伏在外間的桌子上看書呢。小郭知道她勸不了他,當天晚上沒說什么。第二天,她跑去找校長江一真同志,當著滿屋子人把這事原原本本地捅了出來。校長和教務處的老同志們都完全支持小郭將柯棣華管得嚴一點,看得緊一點。◆◆◆◆◆
不管妻子怎樣“嚴”,柯棣華仍然是我行我素。經驗證明,在類似的矛盾糾紛中,小郭最終也是妥協派??麻θA對革命真理的熱愛遠遠超過了熱愛自己的生命和妻子。這并不奇怪,因為在過去的三十二年里,在尋求真理的道路上,他有過自己特有的經歷。
整風運動要求每個人都回過頭去看看自己走過的路。當柯棣華回首往事的時候,他發現這條道上的路標真使人眼花繚亂:一九一九年三月三十日的齋戒、禱告和和平示威;阿里兄弟領導的哈里發運動;《棒子報》上的“立即參加棒子軍,英勇地反對英國妖孽們”的呼吁,都曾經通過親戚朋友的傳播吸引過他,在他的思想上打下了烙印。中學生的心地是潔凈的,是容易輕信的,偏偏他的親戚朋友里就很有幾個社會黨人。當他回顧這段歷史的時候,他苦笑著說:“我怕不能不受他們的影響?!痹谒蔀榍嗄曛?,什么非暴力的不合作運動,什么主張暴力的激烈派又都在他的眼前出現了。與此同時出現的還有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和俄國十月革命的經驗。那時的印度政治就象發了水的恒河一樣,河道中回轉著一個連一個的漩渦,他自己就陷在這各種思潮的漩渦里。他參加過甘地號召舉行的罷課運動,也參過加提拉克派的集會,他還參加過社會主義革命原理的討論。他象一條小牛犢,在生活的道路上亂碰亂撞。用他自己的話說:“雖然我的革命思想是啟發了,但對于革命的方法還沒正確的了解?!?/DIV>
終于,一股偉大的潮流襲來了。一九三七年發生的日本對華戰爭引起了全世界的反對,這是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他被推到了前沿陣地。他不是被動地被推到這里來,他是“順流而下”,因為他看到了在中國進行的這場戰爭,關系到民族生存,也關系到人類的命運。
經過火與血的洗禮,他找到了一條通向真理之巔的光明之路。
現在,坐在晉察冀邊區的一家農舍的窗下,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寫下這樣的話了:“自從參加八路軍后,關于革命、階級斗爭才有了正確的觀點?!边@是一個了不起的思想飛躍。只有懂得革命,懂得階級斗爭的人才算是真正懂得了人生。為了準備這個飛躍,在參加八路軍之后,在那艱苦的“掃蕩”與反“掃蕩”斗爭中,凡是一切可以用來研究“革命和階級斗爭”的機會他都利用了。真可謂用心良苦??嘈膶W習終于換來了豐碩的成果。一九四二年六月和十月間他給在印度的一位朋友寫過兩封信,很能說明他已經開始掌握正確地認識革命和進行革命的方法。一位朋友這樣評論說:“這份材料表明柯棣華對八路軍的戰略是很熟悉的?!?/DIV>
在第一封信里,柯棣華是這樣來描述游擊戰爭的:
“有人認為日寇已占領整個華北,但是,他們實際占領的只不過是大城市、鐵路線和大公路。其他地方還控制在中國人手里,為八路軍所占領著?!曳讲筷犨B續不斷襲擊鐵路線,切斷敵人的交通,向敵營發動突然襲擊,有時成十成百地殺死敵人。這種叫作游擊戰的戰術有它的優越性。我方幾乎沒有什么犧牲,而與此同時,敵人因害怕我們卻在這里投入了大批部隊。游擊戰能消耗敵人力量,而我們則可用繳獲的大炮、機槍來加強自己的武裝。游擊戰可以不讓敵人控制我們,也能不讓他們在游擊區獲取原料,而我們則保持著人民必勝的信念?!?/DIV>
寫第二封信時,他正在敵人的包圍之中。但他毫無恐懼,并且充滿自信地寫道:
“我們為敵軍所包圍,敵人就在我們周圍方園十英里的地方。因為敵人向我們發動突然襲擊,我們也隨時準備對付這些進攻,隨時準備轉移,把病人藏進敵人所不敢進的山里。戰爭打到現在已經五年了,但是中國人還在堅持著,不僅堅持著戰爭,而且堅信他們必然取得勝利?!?/DIV>
這兩封信并不是關于游擊戰的專題論文,但從這簡略地記述里也可以看出,他對游擊戰的認識已經相當深刻了。在當時世界上流傳著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戰爭歪曲、誹謗和不明真象的誤會時,作為一個外國人,他卻獨具慧眼地看到了真理的光芒,這是多么難能可貴。
他還寫信告訴巴蘇華:“……有件事是我非常興奮的,那就是我對世界的看法和觀點有了很大的改變。我身上的一些壞習氣——小資產階級意識——在很大程度上被抹去了。這轉變不僅是我,連其他人也意識到了?!薄案嬖V你,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柯棣華了?!?/DIV>
可是,還要不要再回頭看看自己的腳印呢?盡管世界觀發生了變化,開始懂得了革命,懂得了階級斗爭;盡管在這四年里,他獲得了巨大的榮譽——毛澤東同志的十次接見,他有機會先后五次同周恩來同志在一起,他同朱德同志進行過談話并聽過這位總司令作的學習白求恩的著名講演;盡管他已經獲得了“黑媽媽”、“第二個白求恩”的光榮稱號;盡管他已經成為八路軍完全信賴的同志和受人尊敬的外科專家。◆◆◆◆◆
他在這些面前沒有止步。外科醫生的解剖刀是鋒利的,在解剖自己的時候是嚴格的。雖然參加八路軍已經四個年頭,雖然有了革命的正確觀點,但他并不小看過去留給他的烙印。他知道,這種烙印會在若干年里,甚至一生中都發生影響。他檢討說:他犯過主觀主義,曾經因為一個傷員的健康,沒調查就批評了一位醫生同志;他的外科教學有時理論脫離實際,還不能完全適合予游擊戰爭的特點,德國醫學家編的那本厚厚的外科專著把他束縛住了。
柯棣華不諱疾忌醫,為了讓大家給他根治思想上的毛病,他當眾念自己的“病情記錄”,他覺得這一點也不會喪失自己“院長”的尊嚴。整風中,他寫了很多學習筆記,文理雖欠順暢,態度卻極認真。他實事求是,既不文過飾非,也不故作謙虛,一是一,二是二。這些筆記大都公布于眾。其中一篇叫作“我的學風反省”,他寫道:
“對于學習的態度,是相當正確的,絲毫沒有教條主義的毛病。并且收集經驗時,我不脫離理論。我學一個問題后,盡量聯系到實際,比如統一戰線問題之實際了解,是差不多的。學的東西之實際運用上,我也盡量地做。比如相持階段是長期的、困難的,大家應該繼續吃苦耐勞,這一原則實際運用上,我做的還不少。
“知道說到,而做不到的事情也有,但是不多。比方深入了解工作問題,雖然我給下級干部講,但自己做得不夠?!瓕W習中好高騖遠的現象曾經是濃厚的,可是經喻政委之批評后,自己檢討此缺點,我大部分已經改正了。在開始政治學習時,我看過不少理論書籍,和在許多地方劃了記號,現在就是那幾本書再看的話,連劃記號的部分也看不懂。這就是表示過去看書是走馬觀花、一知半解。我的學習是經常的,可是集體學習、互相討論方面我做得不夠?!?/DIV>
“為了我們的事業,為了我們以后的若干年,我們必須正視過去的經驗和教訓?!贝髸⑿⒓w討論和個別交談,柯棣華無一例外地都要對自己進行嚴格的自我批評。他的嚴格、嚴肅的態度,坦白率直的作風,連那些有多年黨齡的共產黨員都為之感動了。
“無論在什么地方我都要醫治病人……”當年他從醫學院畢業時曾作過這樣的保證。那時他這樣保證,是因為他的目光已經接觸到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人民?,F在,他又這樣保證:“無論什么時候,我都要醫治自己……”這時,他的目光所及卻是整個世界。他迫切希望成為一個共產黨員,他不知道中國共產黨會不會吸收他。他深知自己有許多弱點,又擔心自己的國籍。
黨考察了他的全部歷史,認為他已經具備了成為一個共產黨員的條件。至于國籍,這是一個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的一個特殊的情況。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這是有先例的。
一九四二年七月七日,在鮮紅的黨旗下,他莊嚴地舉起右手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我宣誓為反對法西斯斗爭的勝利,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我要將一切包括我的生命獻給這壯麗的事業。”
在偉大的整風運動中,他光榮地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名黨員。在生活的道路上邁出了新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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